怀素和尚太想吃肉喝酒了,多年的肉压抑、酒压抑、狂草书法的压抑,三种压抑合力催他还家,但不还俗,依旧是穿袈裟持锡杖的光头和尚。他不种地,却为何种芭蕉呢?哥哥疑惑不解,怀素安慰说:且放心吧,肉会有的,哥哥你、你的老婆也会有的。
兄弟二人种了一万株芭蕉,搭了一个棚子,号曰“绿天庵”,劳作之余跷着腿儿乘凉。全城的人纷纷赶来看稀奇,不知道怀素和尚要干啥。芭蕉可不是经济作物。问他时,他笑而不答,摆出一副隐士的样子。他砍下芭蕉叶,小小身子躺在阔叶之下,细微的鼾声应和鸟鸣蜂唱。可是他忽然破叶而出,拔地而起,向空绝叫三两声,然后抄起大笔,在晒得半干的芭蕉叶上写起字来。零陵人释然了:原来和尚种芭蕉是为了干这个。
书堂寺练就的功夫,抓嫩麻雀学来的灵巧劲,使这光头和尚嗷嗷嗷不绝于耳。不仅是做广告,他似乎天生像猴子,从一棵树跃向另一棵树。凑近阔叶俯身狂书,跳开几步端详,短叫,长啸,挠耳朵。兴来一挥百叶尽,纷如晴空泼雷雨。
识得书法妙处的乡贤评价说:怀素的草书不减张长史。
张长史指张旭,张旭的草书与李白的诗、山东裴旻的剑术,时称天下三绝。
过境永州的官员绕道来零陵,观看怀素上人写芭蕉。唐宋士大夫文化修养甚好。怀素的名声和芭蕉林一块儿传出去了,求字的人渐多,南来北往的商贾们也乐于附庸风雅。怀素越发人来疯,远走浏阳、衡阳、长沙,短身材操着如椽大笔,与夏云奇峰共舞,舞到日落黄昏、满天星辰,醉墨欲铺天河。
古代艺术家身在自然的万千形态中,并无向自然学习的概念,没有对象化思维,没有主观客观的二元对立。辨析这一点非常重要。犹如我们的童年,每一个体细胞都与草木鱼虫裹成团,却未闻环境生态这一类字眼,从来只说一棵草,不说热爱大自然。人是大自然当中的一员,没有自然这个概念。
“醉来把笔猛如虎,粉壁素屏不问主”,怀素见不得人家户的屏风、粉壁、树皮、院墙,拿笔便题字,有时赚来一顿酒饭,有时被人家斥骂撵走。后来他漫游江南访问陆羽,茶圣写下《僧怀素传》,云:“时酒酣兴发,遇寺壁,里墙、衣裳、器皿,糜不书之。”
唐代书壁成风,中唐的白居易从长安到江西,凡三四千里,沿途看见自己的许多诗篇由民间好手书于各处,包括桅杆与风帆。一般不发酒疯的北宋苏轼,书写黄州陌生村户的板壁、院墙,几番挨骂,差点挨打,自云:“涴壁常挨骂。”
中国的艺术家,倒有几分酒神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