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见到钟先生是两年后了。一见面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的成就越做越大了”。这同样地让我不自然起来,因为在他的面前,我无论如何是不好意思神气的。好在客气话以后,他是一个很实在的人。话题几乎是前一次的延伸。这一次倒是带了相机,于是由王一方给我和他照了一张合影。兴致之后,这次有时间把他的客厅仔细端详一番,那墙上挂满了镜框,内中嵌的都是当今名人的书信手迹,比如钱钟书之类。由此知道,先生晚年虽然城门不大开放,心情比较寂寞,现如今更是难得一下楼,而往日也曾经是交游遍天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
以两次见面的观察,钟的个头并不是太高大,突出的特征是,隆鼻大耳,脸有点儿长,颧骨略为突出,而目光颇有神。不过他的身体似乎常常不好,因为从收到他的第一封信起,往后的十多年间,好多信里都说到他在住院,也可能是人困病旅特别想写信的原故吧。最近的一次来信,也说是在病床上写的。
钟先生以编辑名家,以学者名家。国内学界有称其为近代史专家的,海外的学者称他是周作人研究专家。不过我看重他的编辑业绩。我在一次题为“编辑是什么”的讲演里,说到要加强对第二代编辑也就是钟叔河先生那一代编辑的研究。其中举的第一个例子,就说的钟的业绩。后来有一次通信,他说他注意到了这次讲演。他没有和我作过关于编辑话题的面谈,但在赠我的一本书上有这样一些手写体字,说到编辑这个角色:“我对编辑的‘位置’从来没有过高的估计,但深知做好一个编辑也不容易,如果要在种种权威面前保持自己独立的思想和性格。愿我们共勉。钟叔河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字体如此隽秀,原以为是印刷在上面的,细看才知是给我的“特写”。尽管他好像并不看重这个编辑家、出版家的身份,可他仍然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敬业、勤业和精业。
而这位出版的好手,好像又总在是非之中。因为是非,他的总编辑一职也做不成了,他也不忌讳这,说是“酒店关门我就走”,这是丘吉尔的一句名言。我在为他的《书前书后》写的一篇书评中这样写道,他在岳麓书社总编辑任上有三件大事,一是编辑出版《走向世界丛书》,二是编辑出版《曾国藩全集》,三是整理出版《周作人文集》。他对我的这一归纳,倒是有一分自得,我是从他的来信揣摩出他的这种自得的。可如此三事,也是风风雨雨时多。他退下若干年后,还有人化名著文,把他作为国中后来出现的周作人热的始作俑者,给予挞伐。他对此倒也达观,他说他可能猜得出此公为谁,可能也是认识的,尽管不很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想去搞明白。不过他请朋友们放心,“此事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他说他挨骂已成习惯。为此,他还请人篆一闲章曰“风满楼”。由于一些年来风传的湖南出版界是非多,因此也有些人常纳闷,湖南出版界是怎么啦?不过我想,这种纳闷虽有一定道理却是多余的,以“能吃辣椒会出书”为自我标识的湖南出版业,总是有许多像钟先生这样的敬业的人士在辛勤劳作,在同业中让我辈羡慕的领先地位不会变移许多的。
写到这里,窗外风雨声又起。我的这一番“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多余的写作,也被打断了思路,就这样给读者吧。风雨声里,我不免无谓地驰思,这位隆鼻大耳的风雨骑士,为文,为政,孰优?自然,这不是我所评论的。而此刻,我习称的钟先生,又该在“风满楼”里继续他不完的编辑故事了。
(一九九八年一月《出版广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