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不以曾点为“狂”而目之为“静”,说明他对洒落有独到的体验与洞见,也说明儒道都不同程度地影响了他的感知意向。曾点与庄周本来就有些“相似”,这种“相似”不仅表现在洒落与逍遥都呈现为“闲静”或“虚静”的心理状态,更在于它们都以不依赖外物为其条件:洒落必须素位而行不愿乎外,下文对此将有详细讨论。逍遥游同样要求“无待”,《逍遥游》中从“水击三千里”的鲲鹏到起止于枋榆之间的鷃雀,从耿耿于世俗毁誉的俗人到“辩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都不能实现逍遥游,只因为它们的一切行为都是有待的。洒落与逍遥都是充盈自足的生命本体的自得自适、陶然忘机,因而,陶渊明的生命境界既近于儒也近于道。一直想把陶渊明儒化的明清学者对此也似乎拿不定主意,如方东树在分析《饮酒》之五“结庐在人境”一诗时说:“此但书即目即事,而高致高怀可见。起四句言地非偏僻,而吾心既远,则地随之。境既闲寂,景物复佳。然非心远,则不能领其真意味,既领于心,而岂待言,所谓‘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言’,有曾点之意。”引文中的“造适”二句见于《庄子·大宗师》:“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庄子这段话是描述一种适意自得而忘怀物我,一切听从自然的安排而委运任化,并与寥廓的天地同一的境界。方氏认为陶渊明既近于庄子所写的“真人”也有似儒门的曾点。郭沫若曾断言“庄子是从颜氏之儒出来的”,甚至“怀疑他本是‘颜氏之儒’”。从其超社会、超事功、超伦理以使心体一尘不染,使生命存在得以自足、自适、自得这一层面看,曾点与庄子的确有其相通之处。陶渊明的洒落之境是庄子之逍遥与“曾点之意”的完美结合,既近于儒也近于道,同时又不同于儒也不同于道,他是在融汇传统的儒道文化基础上的一种新的生命存在。
一方面,陶的洒落与庄的逍遥在境界上相通而又不同:相通在于二者本质上都是对社会、伦理和自我的超越;不同在于庄反社会而超社会,反伦理而超伦理,陶则在世而又超世,属伦理而又超伦理。由于反社会反伦理,庄子逍遥游的承担者只是那些吸风饮露的“神人”或“至人”,这种逍遥游也只能到“无何有之乡”、“四海之外”或“无穷”的寥廓中去寻觅;由于不离人伦日用之常,陶渊明的洒落在当下即是的“人境”或“东篱”就可实现。“结庐在人境”——好像是孔子“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回响;“而无车马喧”——似乎又是庄子“彷徨乎尘垢之外”的同调;他在对人境的超越中又充满了人际关怀。清方宗诚在《陶诗真诠》中说:“陶公高于老、庄,在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只是志趣高远,能超然于境遇形骸之上。”另一清代学者张谦宜也称陶诗既“字字高妙”又“句句近人”。由于有儒家对人世与人生的执着、热爱作为根基,陶渊明比庄子更淳厚更朴实,他的洒落虽不似逍遥游那般汪洋恣肆,但也不似逍遥游那般诡谲荒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比起“乘云气,御飞龙”的逍遥游要平实而亲切。
另一方面,由于同样深刻地受到庄子逍遥游精神的影响,陶渊明比曾点更少拘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传》);“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酬刘柴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他的洒落比起曾点的清沂舞雩之乐更加脱略形迹,更加超脱旷远。当然,就其既超脱又平实的人生韵味来看,陶渊明更近于儒门的曾点。尽管他在《止酒》一诗中声称自己“逍遥自闲止”,但在精神气质上他倒更能与曾点“寤寐交挥”。因此,我们将他的人生态度和生命境界标以“洒落”而不目为“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