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陶渊明自然不可能一辈子总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天地同流”或“与道冥一”,对于人这种社会存在物来说这永远只是一种短暂而超然的心灵体验,大多数情况下他必须面对社会和个人的许多现实难题:诸如穷与达的烦扰、贫与富的交战、生与死的纠缠,还得为“真风告逝,大伪斯兴”而痛心疾首(《感士不遇赋》),为“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而愤愤不平(同上),为“六籍无一亲”而忧心忡忡(《饮酒二十首》之二十),因“草盛豆苗稀”而负耒躬耕。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存的重量,临终前还慨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自祭文》)。明末钟惺责怪人们只知“陶公高逸”洒脱的一面,却不了解他“竟是一小心翼翼、温慎忧勤之人”。到清代沈德潜、钟秀等人都说“晋人多尚放达”,独陶渊明秉持儒家“忧勤自任”的精神,“倘幸列孔门,何必不在季次、原宪下”。“忧勤”既是他“洒落”的对立面也是其“洒落”的补充。那么,陶渊明是如何从忧勤走向洒落的呢?在走向洒落的过程中,哪家的文化精神左右着他的心灵感知和存在决断呢?
陶渊明一生可能同时面对许多难题,但我们的考察得从一个一个的难题开始。
首先他得消除穷与达给他精神上带来的烦扰,在他心灵上造成的紧张,否则他的人生就难得洒落自在。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的经历使青少年的陶渊明及早获得了入世情怀(《饮酒二十首》之十六),他曾有过“大济于苍生”的壮志(《感士不遇赋》),有过“猛志逸四海”的豪情(《杂诗十二首》之五),也有过“慷慨绸缪”的雄心(《杂诗十二首》之十)。《命子》一诗据王瑶考证约作于陶渊明30岁左右,而立之年的诗人追述其先辈的勋业时抑制不住自己的景仰与钦羡,为陶唐氏在中国历史上“历世重光”而骄傲和荣幸,从“御龙勤夏,豕韦翼商”的昌隆,数到“于赫愍侯,运当攀龙;抚剑风迈,显兹武功”的伟业,再说到陶侃“天子畴我,专征南国。功遂辞归,临宠不忒”的显赫,并为自己年届而立却一无建树而羞愧,发出了“嗟余寡陋,瞻望弗及”的叹息。称述祖业既以勉儿亦以自励,希望自己能继踵前贤,但愿儿子能光宗耀祖,使先辈有勋绩称于前,儿孙有伟业著于后。他为了自己的事业有成而“东西游走”: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唯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拟古九首》之八
此诗思致奇幻缥缈,诗旨归趣难求。古代的治陶者见诗中提到夷、齐和荆轲,便以为是流露“忠君报国之念”,今天的学者见诗中提到北方的张掖、幽州,便断言“本诗的主题思想”是“抒写统一的爱国理想抱负无望实现的悲愤,发泄对东晋苟安江南的深刻不满”,对东晋王朝尽忠或“对东晋苟安不满”这两种主题虽然彼此相对,但它们同样都将这首诗过度政治化了。诗人在此诗中不过是抒写自己少时独闯天下的豪侠肝胆,斗强扶衰的节义情怀,以及世无知音的孤独苦闷。诗中的经历并非诗人青少年的实录,在晋末宋初的陶渊明不可能“行游”到张掖和幽州,“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只是明其“壮且厉”的刚强豪迈,并不是借以明其“恢复国家统一的理想”;“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也只是明其节义侠骨,并不一定是要“为晋一明大义”。在《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九、十两诗中,诗人同样以高音亮节称颂不畏强暴的胆略、顽强不屈的斗志和刚毅勇敢的精神: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