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儒家“君子固穷”、“素而不愿”的节操使他解脱了贫与富的困扰,那么,在“代耕”还是“躬耕”的问题上,陶渊明则纠正或突破了儒学的偏颇和局限。儒家的传统鄙视躬耕稼穑,《论语·子路》载:“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孔子恶声恶气地骂“请学稼”的樊迟是“小人”,孟子也认为“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士人之“禄足以代其耕”,因而士之不仕亦犹农夫之废耕,二者对于各自的身份而言都是一种失职的行为。陶渊明却“不以躬耕为耻”,“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的人生经历使他对耕植有一种朴实的体认(《有会而作》),对那些勤劳的“陇亩民”由衷地亲近,对那些“曳裾拱手”者则十分鄙视,“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劝农》),这是在劝农耕也是在表心迹,清沈德潜在《古诗源》卷九中说:“自勉勉人,每在耕稼,陶公异于晋人如此。”魏晋那些出言玄远却不辨菽麦的士子,声称自己非汤武薄周孔,恰恰将孔孟鄙薄稼穑的偏见作为自己的成见。陶渊明反问这些一方面“宴安自逸”一方面耻涉农务的士子说:你们面对那些“宵兴”“野宿”的桑妇农夫“能不怀愧”(《劝农》)?解缨归田后的诗人明白,如果自己不“勤陇亩”便要“饥寒交至”(《劝农》),在《移居二首》之二中他还提醒自己说:“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清陶必铨认为这是陶渊明远承乃祖陶侃的遗风:“先生每及治生,不作放浪一流,此其绍长沙之勤慎,异晋士之玄虚欤?”由于对治生和农耕怀有这种忧勤的心态,因而他不但像老农一样“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共道桑麻长”(《归园田居五首》之二),而且还“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五首》之三)。为了维持一家生计,他除了进行种豆、获稻、灌园等田园耕作以外,还兼织席子、打草鞋、卖蔬菜,他的朋友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说:“灌园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絇纬萧,以充粮粒之费。”田园耕作并非那些“曳裾拱手”的诗人们所想象的那般闲逸,它不仅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辛苦,还得为“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而忧心(《归园田居五首》之二),更要忍受耕不救穷的饥寒之苦,即使他勤于陇亩仍不免“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可是陶渊明对自己躬耕的人生选择毫无怨悔:“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杂诗十二首》之八),“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诗中,诗人表露了何以选择躬耕的衷曲: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