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俗网易脱,死关难避”,可以把功名、富贵、利禄、得失看作是外在于生命的“非我”而超脱它们,但生命本身却是自我存在与同一的根基,所以王阳明说“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因为“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不戚戚于贫贱未必就能不戚戚于死亡,然而,仅仅挣脱俗网而不能超脱死生其人生还是难于洒落。
和魏晋的许多士人一样,陶渊明有极强的生命意识,对个体生命的短促十分敏感和自觉,对光阴的倏忽易逝心怀忧惧:“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序),“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闲情赋》)。这种意识是如此强烈,面对美景佳人反而惹起他满怀愁绪:“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拟古九首》之七)岁月的推移也增加了他的惶恐:“蕤宾五月中,清朝起南飔,不驶亦不迟,飘飘吹我衣。重云蔽白日,闲雨纷微微。流目视西园,晔晔荣紫葵,于今甚可爱,奈何当复衰。”(《和胡西曹示顾贼曹》)对自己趋死而在的这种必然归宿的体认更让他焦虑不安:“万化相寻异,人生岂不劳。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己酉岁九月九日》)甚至眼见乡邻故旧的死亡也使他感悟到生命的短暂和偶然:“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五首》之四)
怎样摆脱这种生死的束缚呢?陶渊明否定了肉体的长生不老:“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连雨独饮》)“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形影神》)采药炼丹以求长生不仅无补于事,即使肉体能够如愿长生不老,在诗人看来这种个体在时间上的单调重复必然使生命显得苍白无聊:“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不死复不老,万岁如平常。”(《读山海经十三首》之八)何况并没有什么“寿世之术可以长恃,然纵至于不死不老以至万岁,不异平常,则神仙亦属寻常耳,何足贵哉”!同时他也否定了死后的荣名,荣辱毁誉对于已经消亡了的个体来说都毫无意义:“百年归丘陇,用此空名道”(《杂诗十二首》之四),“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刘柴桑》),“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他在临终前回顾平生说:“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自祭文》)他认为不能指望通过养生或求名来超越生死:“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饮酒二十首》之十一)颜、荣以名为宝,客以千金躯为宝,可是身、名都不可久恃,因而总不如以“称心”为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