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陶渊明的人生态度及文化渊源(24)

无官一身轻,谁解陶渊明? 作者:戴建业


诗人这种对生命的体悟在《形影神》三首诗中抒写得最为精彩动人。诗前的小序说:“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诗中的“形”、“影”、“神”分别代表个体超越生死的三种不同态度,代表在面临死亡深渊时三种不同存在方式的价值取向。“形”在意识到“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这一“必尔不复疑”的人生结局后,主张人生应该放纵感性以及时行乐,既然无望长生就得穷尽今生:“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形影神·形赠影》)“影”则认为在“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的情况下应选择求名,不能使躯体长存就得让精神不朽;求名的最好途径莫过于立善,血肉之躯虽不得不与草木同腐,通过立善则可让荣名在历史中长存,形固不能久生而名尚可久传。“影”认为“形”纵酒行乐的人生取向毫不足取:“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影答形》)最后“神”以自然之说力辨“形”、“影”“惜生”之非:“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破立善求名,“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破求仙长生,“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破纵欲长饮(《神释》)。诗人认为个人的生命无永恒可言,因而他没有渴望个人不朽的冲动——不管是躯体的长生还是美名的长存。他将超脱生死与超越自我联系起来:个体将自己的精神提升到与天地同流的高度,一己的生命便能与天地同在;将个体冥契于自然同一于万物,便不会因生命“从古皆有没”而“念之心中焦”(《己酉岁九月九日》),便会有“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洒落超然。

魏晋儒学价值大厦的崩溃带来了士族个体的觉醒,士人由某种伦理的存在变成了独立的精神个体,因而对个体生命的珍视、喟叹和依恋便成了精神生活的中心。这种自我依恋又容易滑向自我中心,看穿了名教的虚伪和丑恶,过去人们所崇奉的那些价值、规范、信念既不可靠又不可信,只有自我的生与死才真实而且重要。这样,自我便完全龟缩到了自身,不仅切断了个体与类的内在联系,也不能让自我融进更广阔的生命洪流,看不到超越自我并超越生死的可能性,对生的自觉就变成了对死的恐惧。从《古诗十九首》中“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到刘伶诸人“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再到《列子》中“聚酒千钟,积曲成封”,无不是对生命绝望的表现:既然不能永久地占有自我的生命,便要拼命地挥霍自我的生命。《形影神》一诗中的“影”似乎比“形”的纵酒要积极得多,主张在短促的人生中“立善”以流芳百世,但由于驱使“立善”的动机是为了求名,为了个人在身后还以某种方式永存下去,这就使“立善”这一为人的行为最终变成了为己。因名立善是在“诚愿游崑华,邈然兹道绝”情况下的选择,假如“卫生”有道“长生”可求就不会要求“立善”了。清吴瞻泰在《陶诗汇注》卷二中尖锐地指出:“饮酒”和“立善”“皆从无可奈何中各想一消遣之法”,不管是因肉体不得长生而纵饮还是因希望令名永存而立善,二者的出发点都是为了“惜生”——害怕失去自我。“《形影神》首章‘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遗(当为‘不复疑’——引者注)。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四句,虽不贪生,尚未能忘生死。二章‘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四句,虽进一解,尚未能忘名。”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