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与庄虽然都通过“返回自然”解脱生死,庄讲“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陶则讲“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之一),“托体同山阿”(《挽歌诗三首》之三),“纵浪大化中”,但在如何“返自然”这一点上二者大异其趣。庄子的“返回自然”是让人又回到与自然浑浑噩噩直接同一的史前阶段,让人“物化”为非历史非价值形态的自然本身,人与自然的合一是以放弃其“人性”为代价的。陶渊明的“返自然”并非把自己降到物的水平,而是让人与自然在某种价值和意义的景观上重新合一,经由自我生命的升华使自己同流于天地。这样,陶渊明不仅不能中止价值关怀,相反必须坚守自己的理想、价值、信念、节操,前人早已指出他为人“雅操坚持,苦心独复”的一面。
要返回自然首先就得“用力克己去私”,从一般层面上说要摆脱功名、富贵、声利之念,从终极意义上说要放弃对自我依恋与占有的欲望,从各种形态的恋我束缚中解脱出来。“恋我”是“从生身命根上带来”的,因而放弃对自我生命的占有和依恋离不开精神上忧勤惕厉的修养工夫。清人钟秀在《陶靖节纪事诗品》卷四中说:“陶公所以异于晋人者,全在有人我一体之量;其不流于楚狂处,全在有及时自勉之心。”“及时自勉之心”就是指“克己去私”的忧勤工夫,“人我一体之量”是指通过忧勤工夫而达到的无我之境。没有忧勤惕厉的克己工夫,就不可能达到无我的精神境界,就会仍然以自我占有为其精神生活的重心,就不会具有“人我一体之量”,更不会与万物为一与天地并生,当然也就不可能消释死亡恐惧。“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这种紧张焦虑的病源是害怕失去属于自我的生命,它暴露了“中心焦”者觊觎永久、占有自我的心态。陶渊明了然于“昼夜之道”以后,便体认到“营营惜生”之“惑”(《形影神序》),便能“出妙语于纩息之余”了:“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挽歌诗三首》之三)“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自祭文》)在“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之际对自己的生命“奚所复恋”,面临死亡时的这种洒落坦然的态度是诗人摆落了恋我心态和自我中心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