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面地指责诗人“纵浪大化”是“堕庄老”或一味将此说成“是为圣为贤本领”,可以说都“非深于陶者”。陶渊明面临死亡深渊时的自在洒落同时积淀了儒、道的文化精神,一方面它有庄子式的超旷,另一方面它的背后又有儒家忧勤惕厉的支撑。这使陶渊明又不同于许多魏晋名士,由对死的恐惧绝望滑入对生的颓丧放纵。虽然意识到人生的必然归宿是“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五首》之四),但他并不因此而追求感官的满足和享乐,反而更执着于“生”的意义与价值,反而更追求存在过程的真实与完满:“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发岁始俯仰,星纪奄将中。明两萃时物,北林荣且丰。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光阴迅速如虚舟逸棹,世事变化也往复无穷,时间在俯仰之间便从“发岁”到了年中,北边的树林也随之枯而又荣。一切有生之物“既来孰不去”,诗人对这一切没有半点生物本能的恐惧,他平静地接受“人理固有终”的命运。人生的意义在于“生”的过程,如果“生”的过程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又哪在乎“人理固有终”的归宿?又“何必升华嵩”以求仙不死?如果说“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是由对死的自觉走向对生的抉择(《饮酒二十首》之十五),那么,“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便是以对生的把捉来实现对死的超脱。他不求助于过去(家庭或个人的勋业、权势、门第)和未来(死后代代相传的美名)、不求于长生不老(升华嵩)以获得永恒,而是经由当下即得的此时此地来完成对有限人生的超越。既然“贫者士之常也,死者命之终”,那么“居常待其尽”不是十分快乐的事吗?“曲肱岂伤冲”句来自《论语·述而》:“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居常”“曲肱”二句抒写的完全是儒者的情怀:谨守节操而不屈其志,身处贫贱仍乐在其中,不管世运的变化是凶险还是平安,都要按自己的志向正道直行(“肆志”)。“居常”和“肆志”不仅是道德行为,同时也是人的存在方式。不能将“即事”释为“对当前事物的认识”,它泛指诗人所应对的人生世事以及应对这些人生世事的方式,也即他自己当下的存在过程和存在方式。假如这些存在过程和存在方式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个体就超越了自我而同流于天地,此时此地便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