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树认为陶渊明不过是“用《庄子》之理”来解脱生死的束缚,因而认为“纵浪大化中”“有放肆意”,可惜他完全忽视了问题的另一面:“纵浪大化”这种超脱生死的自在洒脱来自诗人“僶俛抱兹独”的忧勤修身。陶渊明的确说过“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饮酒二十首》之一),“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一类“有放肆意”的话(《归去来兮辞》),甚至还说过要及时行乐:“千载非所知,聊以咏今朝”(《己酉岁九月九日》),“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游斜川》)。但事实上执着于儒家仁义操守的陶渊明,既不沉迷于利禄又不肆情于声色,他之所“乐”只不过是在景物斯和的暮春一个人“偶影独游”(《时运》),或者在秋高气爽的“佳日”与邻曲一块“登高赋诗”(《移居二首》之二),农忙时节“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五首》之三),闲暇的日子与“素心人”一起“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二首》之一),甚至在冻馁缠己的时候也“常有好容颜”(《拟古九首》之五),可见,他所行之乐没有任何放肆或放纵感性的意味。陶渊明不通过功德勋业而选择返回自然来超脱生死,其人生取向近道而别于儒,但在价值与意义的景观上与自然同一这一点上则属儒而非道。如果陶渊明完全“堕庄老”,他“返自然”的同时就难于固守仁义,也无法坚持道德修养。老庄认为正是儒家仁义扭曲了人的内在自然(天性),因此导致人与外在自然的分裂对抗。既要返回自然,又要执着仁义,就好像南辕北辙一样荒谬。孟子却认为只要个人自己知其性就能知其天,《中庸》也认为能尽一己之性则能尽他人之性,能尽他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与天地相参。陶渊明自道“性本爱丘山”是为能知其性,“复得返自然”是为能尽其性,而“僶俛抱兹独”是为能至其命。他的“委心”是听任内在的自然(《归去来兮辞》),“委运”是听任外在的自然(《形影神·神释》),能“委心”并且“委运”就做到了“任真”,“任真”是一个人的内在性与外在性同时完成,并因之成为一个本真地存在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博大无私而与天地相参,才能在“将辞逆旅之馆”时豁达洒脱。在论及《形影神·神释》中的“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几句时,清方宗诚的所见与方东树正好相反,认为陶渊明此语合于儒者“素位而行,不愿乎外,夭寿不感,无入不自得,乐天安命之旨”。另一位清代的诗论家也认为陶渊明的“不喜不惧,应尽须尽,是为圣为贤本领,成仁成义根源,若徒以旷达语赏之,非深于陶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