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超尘绝俗处可敬可仰,他的随便“近人处”可爱可亲。这种双重特性构成了陶渊明归隐的独特意义。清代伍函芬在《读书乐趣》卷三中指出:“陶元亮《归去来辞》,一种旷情逸致,令人反复吟咏,翩然欲仙,然尤妙于‘息交绝游’一句,下即接云:‘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若无此两句,不将疑是孤僻一流,同于槁木乎?”伍氏所谓“旷情逸致”、“翩然欲仙”,是指陶渊明对人际利害和世俗荣华的超越,所引“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正说明陶渊明对人间冷暖的关怀和对人际温情的渴慕。为了阐明陶渊明归隐的独特意义,这里不妨引录《归去来兮辞》中伍函芬所论及的原文: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的确,如果陶渊明只一味地“请息交以绝游”,“临清流而赋诗”,而不渴求“悦亲戚之情话”,或不乐意“植杖而耘耔”,也就是说,如果他只有超尘出世的洒脱情怀而没有人际关怀与人间挚爱,那他就像传说中的松、乔一样没有存在的真实根基,就像上面《晋书·隐逸传》中那些“同于槁木”的隐士一样让人觉得冷漠而又矫情,人们同样可以用温峤问隐者郭文的话来质问他:“先生安独无情乎?”人际关怀是人际超越的生命动力,没有对人际的关怀也就没有对人际的超越。假如不执着于人间的价值信念,假如不肯定人间的是非标准,怎么可能憎恶人间的是非混淆和价值颠覆?怎么可能因此而远离官场归隐园田?怎么可能超脱功名浮嚣和利禄贪竞?假如没有对人间的挚爱与温情,怎么会去超越人际的倾轧、暗算与虚伪?
在陶渊明那些风高调逸的诗文中处处都洋溢着广被人间的挚爱与温情,即便在那篇发誓要“潜玉于当年”的《感士不遇赋》中,他仍然崇尚“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发忠孝于君亲,生信义于乡闾;推诚心而获显,不矫然而祈誉”的信念。在他的诗文中,我们时时都能感受到诗人尊亲爱子笃友的深情。《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写尽了宦游客子一片怀亲至情: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涂。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高莽眇无界,夏木独森疏。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馀;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
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
宦游在外“久游恋所生”,诗人一踏上归路就“计日望旧居”,盼望能早日回去“侍温颜”,心想急于到家,路上偏为风阻,自然难免触目生怨:“崎岖怨地,限隅怨日,凯负怨风,森疏怨木,层层添苦。”怨多是因归家心切,苦重是因念母情深。这两首诗中的归隐之志与念母之情相互映发,“人间良可辞”的超脱情怀与“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的人间挚爱彼此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