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子女的慈爱也十分感人。儿子刚刚呱呱落地,做父亲的便“温恭朝夕,念兹在兹”。他和古今每一个父亲一样望子成龙:“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无假。”(《命子》)当他的几个儿子都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实欲其可”的时候,他就禁不住“责子”之叹:“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这首诗曾招致杜甫的讥嘲:“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如果杜甫不是借渊明“自嘲”或“自忏”的话,那么这种责难本身就“未必能达道”。绝不可将“达道”等同于“看破红尘”,“达道”虽鄙弃人世富贵忘怀世间俗念,但更热爱生活更看重真情;“看破红尘”则是“哀莫大于心死”后的冷漠,自然根本不会相信人间还有至爱,连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也成了累赘和负担,对别人的冷暖贤愚生死就更不会挂其怀抱了。陶渊明对儿子的生活和成长“念兹在兹”,正表明他是一位真正的“达道”者——淡于世俗穷通,超脱一己生死,却深于人间至爱。他将与儿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视为人生的“大欢”,视为别于而且高于人世浮华的生命“真乐”:
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
——《止酒》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和郭主簿二首》之一
“弱子戏我侧”的生命“真乐”与“华簪”所代表的爵禄富贵在诗中对峙,诗人用“忘华簪”和享“大欢”来表达自己取舍爱憎的情感态度,我们再一次看到珍视人间至情与鄙视爵禄富贵之间深刻的联系。他到晚年还因自己的归隐致使儿子们“幼而饥寒”而“良独内愧”,在“自恐大分将有限”的时刻,对儿子们以后的生活仍然牵肠挂肚:“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与子俨等疏》)这些唠唠叨叨絮絮娓娓的话语,道出了一位慈父殷殷拳拳的爱心。他对弟妹之爱也如同亲子之爱一样深厚。得知异母所生程氏妹死去的噩耗,陶渊明“感惟崩号”,“百哀是切”(《祭程氏妹文》),他说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之深百倍于一般的兄妹之情:“谁无兄弟,人亦同生,嗟我与尔,特百常情。”(同上)他与从弟敬远更是志同道合,兄弟二人平时“相将以道,相开以颜”,因而敬远之死使他“情侧侧以摧心,泪愍愍而盈眼”(《祭从弟敬远文》)。另一从弟仲德亡故后,他一踏进亡弟的旧宅就不禁“悲泪应心零”(《悲从弟仲德》)。这些悼诗祭文痛逝悯孤,“兴言泣血”(《祭程氏妹文》),是陶渊明长留于天地间悲恻动人的至情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