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您欺骗了我们,滥用了一个高贵民族的好客和诚恳,亵渎了我们最神圣和纯洁的情感。我不想贬损您所来自的古老文化,相信你们有自己关于羞耻的概念。请别继续玷污您自己的家庭和种族,尊重我的女儿和我们民族的神圣传统,立刻断绝同我女儿的一切联系!请允许我提醒您,为了捍卫家庭的荣誉和种族的纯洁,我们不惧怕采取任何必要的方式。
真诚的杜萨·阿帕启泽(签名)
三
7月以后,我们开始频繁地吵架。我注意到,萨洛美一方面排斥她父亲,同时又有很深的恋父情结。她很尖锐,不经意的一两句话,每每准确无误地刺中我最为隐秘而且不堪的痛处:自私算计,虚伪掩饰,自以为成熟老到。总归我被她一眼看破。而我的恼羞成怒,亦激不起她的丝毫畏惧。
很久以后,我慢慢悟出道理:这女孩没头没脑地爱我,并非只出于幼稚冲动。她老爸固然威胁要阻杀我,但在气质秉性上,却与我有共通之处。比如个性浪漫,四处漂泊,小有才华,但冲动多变,好高骛远,一事无成,等等。萨洛美继承了她老爸的部分性格与爱好,但作为女孩,她未曾得到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必须给予的支持与呵护。她小时候,老爸喝多了酒,恐怕也没少宣讲什么欧亚文明、历史宗教、民族使命等等。而她所感觉到的,是老先生作为一个男人的孤独、失落、虚张声势、失落的抱负,以及被遗弃的激愤。
凭着锐利的女性直觉,萨洛美开始洞察到我在若干细微层面上对她的敷衍和应付,欲望释放后四处游弋的色眼,还有更致命的一点:最为本质和真切的内心情感中,我的冰冷盔甲和自我保护。
夏天到了末尾,我的财政严重赤字。萨洛美四处求职,屡屡碰壁。真正的危机开始浮现,我有些恐慌了。在萨洛美身上,却发生令人意外的变化。她颧骨和鼻梁上的线条,在夜间变得温润而柔和。执拗好斗的神情,消逝得无影无踪。每天她来陪我,不论我干什么事,她总坐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晚上,她用手抚摸我的脸孔和身体。她说,不论发生什么,总归两人在一起,直到最后。
我对她说,跟我去中国罢。她说,那好啊!可你不太喜欢中国吧?我说,哪儿都喜欢,只要和你在一起。她问我在中国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是否可以教德语,等等。我再次感到沮丧,因为在中国我一无所有,残酷的真相将要暴露无遗。她将结识新的朋友,将有鉴别和比较。那是一个比起消极无为的旧欧洲要现实一百倍都不止的急躁氛围。
这些深层的焦虑,我不敢有太多流露。我们又讨论,离开欧洲之前,该去什么地方走走,最后说好了去雷马克的家乡。萨洛美还说,要带我去看她和外婆一起生活过的匈牙利小城。那地方叫得布列岑,在匈牙利和乌克兰的边界上。城市的郊外有一片无名的荒野,她小时候,每次想爸爸妈妈,就一个人出城去那片空地。
四
那片无名的空地上长满了金黄色的草。天空灰白,四周听不到虫鸣或鸟叫,只有远处吹来的瑟瑟凉风。不知为何,我眼眶潮湿。看着她那张辨不清种族或来由的脸孔,两人同时淌下酸苦然而清甜的泪水。我们的身体缠绕为一,几个小时,漫长的,死而复生的陶醉,直到天黑。
回来的车上,萨洛美接到姨妈发来的短信。卧床不起的外婆,在睡梦中去世。
欧洲城市的冬天冷寂凄凉,常常不到下午4点,天空已经乌黑。在新年前的最后三个月,我觉得自己和妻子在一起。在幽暗的街上,拎着几个塑料袋,牵着手一起回家。偶尔在别人的窗口里,看见闪耀的圣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