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之美》是八九年前我在吴哥窟陆续写给怀民的信,2004年集结成册出版,2010年左右绝版了。这几年在吴哥当地,到处有盗版,印刷差一点,由当地小孩拿着在庙前兜售,用不标准的发音说:“Chiang Hsun,five dollar。”同行朋友都笑说:“本尊来了,还卖盗版。”也有人跟孩子指着我说:“Chiang Hsun。”孩子都不相信。
我没有那么在意盗版,大陆许多盗版品质更差,也管不到。吴哥的孩子穷困,可以借此赚一点钱,也是好事吧。我自己每次被孩子围绕,也买几本,算是结缘。
重新整理这些旧信,没有想到,竟然与一个地方有如此深的缘分。回想起来,从1999年开始,不知不觉,已经去了吴哥窟十四次了。
或许,不只是十四次吧,不只是此生此世肉身的缘分。许多缭乱模糊不可解不可思议的缘分牵连,仿佛可以追溯到更久远广大的记忆。
大学读史学,程光裕先生开东南亚史。程先生不擅教书,一节课坐着念书,不看学生。从头到尾,照本宣科,把自己写的一本东南亚史念完。
课很无趣,但是书里的那些地名人名,感觉很陌生又很熟悉:扶南、占婆、暹罗、真腊、阇耶跋摩、甘孛智……
“甘孛智”是明代翻译的Camboja,万历年以后就译为今日通用的“柬埔寨”。
帝国意识愈强,对异族异文化愈容易流露出轻蔑贬损。日久用惯了,可能也感觉不到 “寨”这个汉字有“部落”、“草寇”的歧视含义了。
唐代还没有柬埔寨这个名称,是从种族的Khmer翻译成“吉蔑”而来。“蔑”这个汉译也无尊敬之意。现在通用的“高棉”同样是从Khmer翻译而来,但已看不出褒贬了。
我读东南亚史,常常想到青年时喜欢去的台湾原住民部落,台东南王一带的卑南,兰屿的达悟,屏东山区的布农或排湾。他们是部落,没有发展成帝国,或者连“国”的概念也没有。一个简单的族群,传统的生产方式,单纯的人际伦理,没有向外扩张的野心,没有太严重残酷的战争。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在美丽的自然里看山看海,很容易满足。生活的温饱不难,不用花太多时间为生活烦恼,可以多出很多时间唱歌跳舞。一年里有许多敬神敬天的祭典,祭典中人人都唱歌跳舞,部落里眼睛亮亮的孩子都能唱好听的歌,围成圆圈在部落广场跳舞。妇人用简单的工具纺织,抽出苎麻纤维,用植物汁液的红、黄、绿,漂染成鲜艳的色彩,编结出美丽图纹的织品。男子在木板石板上雕刻,都比受专业美术训练的艺术家的作品更让人感动。
“专业”是什么?“专业”使人迷失了吗?迷失在自我张扬的虚夸里,迷失在矫情的论述中。“专业”变成了种种借口,使艺术家回不到“人”的原点。
卑南一个小小部落走出来多少优秀的歌手,他们大多没有受所谓“专业”的训练。除了那些知名的优秀歌手,如果到了南王,才发现,一个村口的老妇人,一个树下玩耍的孩子,一个乡公所的办事员,开口都有如此美丽的歌声。
生活美好丰富,不会缺乏歌声吧?
生活焦虑贫乏,歌声就逐渐消失。发声的器官用来咒骂,声嘶力竭,喉咙更趋于粗糙僵硬,不能唱歌了。
我读东南亚史的时候,没有想到台湾─作为西太平洋中的一个岛屿,与东南亚有任何关系。
在夸张大中国的威权时代长大,很难反省一个单纯部落在帝国边缘受到的歧视与伤害吧。
那时候没有“原住民”的称呼,班上来自部落的同学叫“山地人”或“蕃仔”。
“南蛮”“北狄”“东夷”“西戎”,一向自居天下之中的华族,很难认真尊重认识自己周边认真生活的“蕃人”吧。“蕃”有如此美丽的歌声、舞蹈、绘画和雕刻,“蕃”是创造了多么优秀文化的族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