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民跟孩子一起上课,不是教跳舞,是在一个木柱架高的简陋木头房子里教儿童静坐,教他们呼吸,把气息放慢。紧张恐惧的孩子,慢慢安静下来了,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感觉到清晨的阳光在皮肤上的温度,感觉到树上的鸟的鸣叫,感觉到旁边同伴徐徐的呼吸,感觉到空气里花的香味,感觉到渐渐热起来的手指、关节、肺腑,渐渐热起来的眼眶。
我也学他们静坐,看到他们脸上被阳光照亮的微笑,是一尊一尊阇耶跋摩七世的微笑。那个在一生中不断设立学校、医院的国王,留下来的不是帝国,而是他如此美丽的微笑。
金边的计划结束,我们去了吴哥,那是第一次到吴哥窟。许多地雷还没有清除完毕,游客被限制走在红线牵引的安全范围。每到一个寺庙神殿废墟,蜂拥而来上百名难民,他们都是乡下农民,因误触地雷,断手缺足,脸上大片烧灼伤疤,没有眼瞳的空洞眼眶看着游客,张口乞讨……
向往伟大艺术的游客,在文明的废墟里被现实如地狱的惨状惊吓……
美的意义何在?文明的意义何在?人存活的意义何在?
“斯陀含名一往来,而实无往来,是名斯陀含。”
看到废墟角落默默流泪的受伤的游客,能够安静我的仍然是《金刚经》的句子。
我一次一次去到废墟现场,独自一人,或带着朋友,学习可以对前来乞讨的残障者合十敬拜,学习跟一个受伤或被触怒的游客微笑,学习带领朋友清晨守候在巴扬寺,每个人一个角落,不言不语,静待树林高处初日阳光一线一线照亮高塔上一面一面的微笑。我看到每一个朋友脸上的微笑,我知道自己也一定有了这样的微笑。
这本书是写给怀民的信,也纪念他14年前3月7日至27日在柬埔寨为儿童所做的工作。
2013年3月8日即将春分
蒋勋于八里米仓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