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曾经写过两篇有趣的文章,都跟电影有关:《中国电影的前途》与《拜银的人——一则寓言》。
在散文《中国电影的前途》里,父亲写道:“一般电影剧本的通病是过分重视剧本的故事,而忽略了其中的人物,以致本末倒置,一味追求曲折离奇、出人意表的故事,对人物的塑造视为无足轻重。甚至为了迁就故事,人物的性格会前后矛盾,无从令观众信服……这是一个错误的观点。由于出发点错了,中国电影便随之走错了方向。”
我家里以前有一本英文书,叫《三十六种戏剧模式》(The Thirty-Six Dramatic Situations)。该书作者是意大利人乔治·波尔蒂(Georges Polti),他根据一千种剧本、二百种传奇、史诗与历史故事,统计证明人类的感情最多只容纳三十六种戏剧结构。父亲说这本书“凡从事研究戏剧者无人不知”。印象中这本书非常残破,父亲大概是读过无数次了。现在我已经找不到这本书了,应该是父亲将它连同其他电影书籍都捐给香港浸会大学了。
用统计学方法将戏剧分类似乎太钻牛角尖,连我这个统计学博士也不大相信。科学要建基于事实,你要看看是不是所有戏剧就只有那三十六种,正如考察所有的计谋是不是只有三十六计。我没有做过这个分析,但父亲倒有两个例子,似乎颇能印证所谓的三十六种戏剧结构。
例一:有人请父亲看一部由琼瑶小说《烟雨濛濛》改编的台湾电影,想试探香港观众反应如何。父亲看后说,这部电影的故事和粤语电影中的东宫西宫片很相近——男主角是一位昏君,为西宫妃子迷惑,把东宫皇后打入冷宫,甚至把太子废掉,而西宫串通国舅,勾结太监与奸相为非作歹,最后真相大白,昏君觉悟,太子复立,坏人伏诛。
父亲说,琼瑶绝不会抄袭这么俗气的粤语片故事为骨干,而两者雷同,无非证明了三十六种之说有其根据。父亲说,新一代的香港观众不会喜欢看旧式粤语电影,但他们会喜欢《烟雨濛濛》中的东宫太子——大太太的独生女儿,一个甚有个性的人物。这角色由新人归亚蕾主演,结果她以此影片获得第四届金马奖最佳女演员,而电影在香港的票房也甚佳。
例二:父亲和导演胡金铨曾谈到《西施》的故事。父亲认为这个故事可以编得很像西方剧作家萧伯纳的《卖花女》,好莱坞电影版则是《窈窕淑女》。父亲说这样的《西施》剧本,拍出来可以与奥斯卡最佳影片《窈窕淑女》同样精致紧凑,不落俗套。胡金铨听了立即问:“你写不写?你写,我就拍。”后来李翰祥出巨资拍了一套古装历史片《西施》,父亲与胡金铨的《西施》就没有下文了,免得好像在跟风抄袭。
至于父亲的《拜银的人——一则寓言》,写了一群人某天吃下午茶,有编剧、剧务、副导演、女主角、准男主角、导演和制片。在座有人提议,每人说一个成语,还要改掉原来成语的一个字,同时要合乎说话人的身份,然后大家评一下,由说得最不好的人请客。结果女主角是 “坐以待币”,编剧是“委曲求钱”,准男主角是“视归如死”,副导演是“不学有术”,剧务是“无知近乎勇”,导演是“理曲气壮”,制片是“未捞先衰”等。你猜谁输了?女主角说:“‘委曲求钱’,我们大家吃电影饭的,哪一个不受委屈?哪一个不是为了钱?”编剧慌了,心里一算,这一顿茶恐怕要二十元,自己付是付得起,可是今天出来是答应老婆替孩子买奶粉的,回去怎么交代?好在制片做好人签单。
我看不出来这些人的原型,但我想父亲不会那么明显地影射人。这个短篇故事其实没有什么情节可言,所以不是三十六种戏剧结构之一,不过父亲巧妙地利用对话,将那些电影界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拜银的人》如果改编成电影,说不定就是那个年代的《低俗喜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