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香气是他发现的,在幻梦中,她把自己想象成一株开满香花的树,而他,是一只鸟,栖息在树上,鸟和树都有着同一种本质:鸟的翅膀,树的花叶,都会在风雨里慢慢落掉,是的,她眼角的鱼尾纹渐密,头发渐白,且大把大把地脱落,她迟早会变成一棵光秃秃的树,在满树的花与叶没有落光之前,鸟就会飞走了,她顶多能保留一两根羽毛。
但是她怎么能拒绝鸟呢?鸟天生就是主动的,天生就有选择的权力,而树没有。
她躺在那儿,觉得自己还活着,因为还有泪。眼泪还在流动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好久没吃东西了,她挣扎着起床,想给自己倒杯水,但是一只脚刚刚沾地就摔倒了。然后,她看见外面的太阳一下子黑下来,一个恐怖的黑太阳,她知道那是乔装的死神,她一抬眼,眼神就被那恐怖的黑色封住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拿过手机,随便按了几下,好像是发送,又好像是没发送,她不知道。
好像在一个封闭的棺材里呆了很久,电话铃响,她下意识地接电话,是他的声音,她挂断。电话铃不断地响,不断地响。她不理,她心里清楚,她躺在地上,把好不容易设计好的一份图纸,压得皱巴巴的。
终于,她觉得有了说话骂人的力气,她抓起爆响着的电话,劈面骂去:“滚蛋!不要再骚扰我!……”“你怎么了?我就在你们家楼下保安这里,我马上上楼,给我开门!”“你听见没有,我不想见你,我叫你滚蛋!!……”她咆哮着,其实声音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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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是在物业和保安的双重监督下,由110指定的专门撬锁的师傅撬开了她的门。
他喂了她几口水,她渐渐缓过来了,眼角还有残留的泪。
他被她最后发送的短信吓坏了,那短信上写着:我 死神——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踩一脚油门就出发了,路上,他第一次认真地想他们的交往,第一次认真地反省,第一次认真地想起了她的好,她的确是在爱着他,用她的方式,他深信这点。但她的爱的方式,恰恰是他不能接受,或者说不喜欢的一种方式,他觉得,对于爱,成年人应当有更成熟的表达,他可不愿意装嫩,譬如那些“亲爱的”之类的称谓,都是他一向拒绝的,而她却恰恰喜欢叫一些花里胡哨的称谓,那些称谓让他肉麻,开始他还忍受着,后来终于绷不住了。在每一个小小的细节上,他们几乎都是不一致的。但是现在,他觉得没什么,表达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心地爱着自己,他不能让一个爱他的女人孤零零地病倒。
他竭尽全力地抚慰她,全盘认输。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回黄转绿,起死回生。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在慢慢由僵硬变得柔软,这时他可以细细地看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细纹,一年多的时间,她从一个丰满的女子变成了一个中等偏瘦的妇人,他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抱她起来,其实,无论是丰满还是削瘦,他觉得都无所谓,他一点儿也不主张她减肥,他心目中的原始心象一直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大娃娃”,无论她肥或者瘦,美或者丑。
但是他很快知道,她缓过来之后就是他的灾难。
她刚能开口就变成一个泼妇,她破口大骂,骂声中眼泪早已灰飞烟灭,他惊奇地看见她的嘴唇渐渐发紫,她的脑门儿上像是冒了一股烟,可以烤熟任何坚硬的东西,她说你是人吗?我觉得你不过是个像人的东西而已,很多东西在黑暗中像人一样,在黑暗中所有的东西都像人,可惜我是在黑暗中看到的你,对不起,我把你当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