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告诉我:“当年父亲教育我,我的手该怎么摆啊,我的大衣该怎么放啊,我的领巾该怎么挂啊,这些对我一点都不管用。他教我的是内心的东西,而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他说,父亲是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先知型的人物。这就是傅雷先生的为人。傅聪更看到的一点是,傅雷先生所体现的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那种“死谏”,也就是那种“抬了棺材去谏皇帝”的精神,个人区区几十年的生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对国家、对民族、对整个人类的一种精神的承担。所以,“文革”开始后不久,很多朋友都担起心来:“老傅,你怎么办呢?”他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很多人不知道他所说的意思,其实他心目中这种“死谏”,这种气魄、这种胸襟,实在是很令人感动。对于傅聪来说,日常生活中的琐碎细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超越生命的精神。
最近一次,傅聪先生到香港演出的时候,我对这点又有了深切体会。二○○七年十二月二日,傅聪到香港来演奏。演出前,傅敏给我打了电话说:“不得了,我哥摔了一跤,右边肋骨断了两根,我劝他不要来,可他一定要来,请你多照顾他一下。”那天,我们去了音乐会,傅聪先生还是如常演出,而且精彩得不得了,当时所有的观众都深受感动。他那天的演奏,很完美,几乎一点瑕疵都没有,你看不出他受伤了,只是坐下去、站起来的时候,动作慢了一点。很多人以为傅聪先生都七十多岁了,行动当然会慢一些。其实不然,他在身体上忍受了极大的痛苦,在精神上却战胜了一切。因为,这是艺术,是他的生命。他承诺了要来演出,不管自己怎么样,他是一定要演出的。在我的访问录中,他曾经说过:“就像《论语》中所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人家不知道没关系,我自己对艺术有一个责任,我要做到我该做的。所以,在父子两人身上体现出来的精神完全一样,真可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在傅敏先生的访问当中,他说:“父亲的心就像水晶一样透明,一点杂质都没有。”所以,世上的一些俗事,傅雷是不能够接受的。他每次出去做事情都很短,做几个月又辞掉了。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如追名逐利等,他都看不惯。他是视富贵如浮云的人。但是,他做事又是这么认真,这么执着,这么一丝不苟。今年,在纪念傅雷先生百年诞辰的时候,我看了他的生平回顾展览之后,就有这个感觉。一个展览会的成功,背后得有多少人,同心协力来推动这个工作。傅雷先生的这些手稿、版本,还有信件,遗失了要找回来,重新整理,这一系列的事,是谁在做?傅聪有他的音乐,有他的艺术,并且人还在海外。这背后努力的除了所有朋友之外,主要就是傅敏跟他的夫人。傅氏父子,其实应该是一门三杰,即傅雷、傅聪、傅敏。如果没有傅敏二三十年来的努力,我相信傅雷先生所有的手迹、手稿,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四散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了。傅敏的执着、认真、一丝不苟,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所以,傅雷对傅敏来说,也是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