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又扫了莞儿一眼，莞儿早已舒张柔臂，十指灵巧地在钢琴键似的速录键上运动，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包括语气词，都已然记下。

林木森满意地收回目光，大声说将起来，从“春晚”的意义到国内形势国际关系，再到目前若干政策和宣传口径，以及这些新提法对于“春晚”创作把握思路、正确定位的重要意义。莞儿心里好生佩服，这些若干复杂的概念在林总口里行云流水般噗噜噗噜淌出来，如此流畅，如此准确，文法上毫无阻滞，语气上也强弱有致，无不得当。除口角边渐泛起一些小沫沫，真可称之为完美无缺。

莞儿打得酣畅淋漓，忽想起老板的教诲——速记公司老板是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他本人就是打字高手，莞儿刚入职时，只知下苦功、下死功。别人都睡了，她还练，直练得手指磨红、磨破、磨出血。贴上创可贴继续练。老板见状，免单培训，指点要诀，俗话说，会讲的不如会听的。人海茫茫，总是言者少而听者多；人生一场，也大都是发言少，听讲多。速记业者，就是听者里的全能冠军，不仅要听，还要听出文本，形成记录，而这记录又比那新闻记者的文本更加忠实于语言事实本身。速记，宛如长跑，一上手总有些紧张，话有差异，人有口音，不适应在所难免，等找到规律，摸到讲话者的语音、语态、语气、语境，必能舒张有序，收放自如。最高境界便是掌握其心音、心态、心气、心境，所谓听者之道，高于言者——言者出言未既，而录者机上成章。宛如业师观徒，察剑之起舞，而知构架形势，刀之欲落，而知木石分崩。又如晨练遛犬，见其尾之摇曳，而知芳心始动；腿之高抬，而知必有屎尿。那林总虽有横肉，言语却极文明、极书面、极报刊。莞儿虽出道未久，但追索此类句式，已有套路，甚至自觉地在脑海深处某个地方，贮存着此类文辞、句式，乃至文案。所以林总一出口，她基本上就知道下句、下下句，乃至整个段落的走势。加之天资聪慧，手法凌迅，长篇下来，竟无一字讹错。

老烟斗斜过身，见她沉浸于工作的愉悦中，悄声道：“别累着，他的话，记不记都无所谓，会一散，风一吹，说再多也都散了。”

莞儿低声道：“公司有规定，会议正式发言都是要记的。”

老烟斗笑道：“行行，你记。他是有名的空话篓子，讲是由他讲，用是由我用。我是总撰稿——我是说你别累着。”

“喔！”莞儿这才舒了一口气，就觉得指尖麻酥酥的，怕是把茧子磨红了。赶紧从包里摸出几个安全套来——老烟斗扶住眼镜很是吃惊：却见莞儿熟练地用指甲剪剪掉套套前面的小兜，给红肿的几个指头戴上——这是公司姐妹们发明的土办法，又薄又滑，既保有手感，还免费。老烟斗捡起一个无头的套套，悄声叹道：“90后哇，真有一套真有一套哇——”

“同志们！”

林木森的眼睛斜到这边来了，老烟斗也正色坐好。

“同志们，我要特别指出——最近我们有些同志缺少学习，尤其是一些新进组的新同志，组织观念不强，出言自由散漫，不仅在组里乱传小道消息，还擅自接待记者，引发种种猜测、流言飞语，甚至是一些无聊绯闻，对外界造成不良影响！——同志们哪！每年一入冬，只要天上无冰雪，地下无矿难，便是新闻淡季。过年、春晚，就是各大媒体的日常主题，有事他能给你节外生枝，无事他也能给你空手变戏法。前天，有个网络的女探子把我堵住，问今年是请铁山大叔还是请他的弟子？我正要去台里开例会，随口说了句‘时机未到，无可奉告’。这就整出事儿来了，当天晚上网络铺天盖地，标题党！说是春晚无计划邀请铁山大叔。更邪乎的，说铁山大叔或无缘春晚。这一个或字，把我他妈的给坑苦了！”

众人忽听他冒了一句粗口，都乐了。莞儿想笑，又不太敢。老烟斗小声笑道：“他这才叫擅自接待女记者呢。”

“这不，他们接下来，又一窝蜂围攻铁山，弄得他们的发言人老给我打电话。今天新闻发布会，又是为这个事提问，解释，烦不胜烦！同志们哪，有时我想，有的地方说防火防盗防记者，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当然，我们北电集团就有一班出色的记者，他们的干劲令人佩服！不过，我们这里是新闻源，换句话说，也是是非地。老肖经常有事无事在楼道里挡记者，这是值得表扬的！”

李后主和几个小青年起哄，鼓起掌来。肖门神无端受了一“赞”，一时不知所措。等掌声收了，便使个眼色。那个老妈子也似的服务员大嫂便从林总开始，仔细地给每人加了一轮茶。

“同志们！请大家把这条标语记在心里——春晚无小事，事事要请示！我以台办‘春晚’领导小组监察组副组长的名义再次强调：对外宣传接待，实行归口管理。擅自接待记者，这是不允许的！本台文艺频道、新闻频道的采访，是自己人，咱们热情配合，但是重要口径，比如谁上、谁不上，由我把关。台外的任何媒体来采访，实行预约申报，由我审批。我是第一发言人。如有专业问题，也请各位总策划、总监以及各专业导演配合，既要恰当宣传本届‘春晚’的主要收视点，也要注意保密，免得给组里造成被动！——魏小虎！”

林木森口气突然一变，李后主旁边一个瘦小伙应声道：“我在！”

“你私开微博！散布‘春晚’八卦！妄自评议节目和演员！严重违反了节目组有关纪律！经报台办会批准，现予除名——请你立刻离开会场！”

那小伙似挨当头一棒，有点发木。李后主捅了一下，他才清醒过来，在李后主的陪同下默然走出会场。

林木森扫了全场一眼，全场鸦雀无声，他似乎很满意这场景。又道：“下面，有几份台办文件，台领导关于‘春晚’的若干指示，我给大家传达一下——对了，老肖，请你去看看，这个蔓姐神神道道，说是去请言总，怎么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大家这回都没有笑。肖门神也不端着了，急忙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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