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正式场合,我都说自己是个“吃货”,这个词很暖昧,就像foodie在英文里也不完全是个好词儿。私底下,我也觉得自己最多是一个美食爱好者。美食家在我心中应该是那种人——有家族基因,有敏锐的味觉,有学贯中西的见识以及体系完整的美食著作。我对美食的认识,就像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一样,非常不自信,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越发不自信。如果美食是一头大象,那么我只是刚刚摸到象尾巴的那个瞎子。好在今天的社会很宽容,从前零星记录自己美食心得的专栏,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而且,我心目中最好的美食文章是汪曾祺留下的,汪先生本身是个作家,美食写得并不多,但每一篇都可以反复读,有味道。汪先生做人有士大夫的特立独行气质,写文章更能把中国文字调动到极致又不做作。最重要的,他只记述美食,不讲道理。
其实,美食本身也许没有那么多道理,道理是人赋予它的。我的朋友冯唐讲过一个故事。读书的时候,冯唐学校门口有个卖糖葫芦的小店,名字很霸气,叫“北京葫芦王”。冯唐和同学们每次经过,看到有人在排队,都会脑补这种糖葫芦为什么好吃,为什么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热爱。或许因为原材料?或许因为特殊的工艺?终于,冯唐攒够了零钱加入了排队的行列,见到老板递上钱,冯唐问:“咱们为什么叫葫芦王啊?”老板拿着一串夹着豆沙的冰糖葫芦,一脸凝重:“因为我姓王啊。”
静武是广西师大出版社的编辑,也是我在饭局上认识的。2012年年初,他找到我,说想给我的美食专栏结个集子,我当时正忙于《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的后期制作,焦头烂额,但听静武说,我的美食专栏居然有一百来篇了,便随口应承了下来。后来他多次邮件和电话,甚至把我博客上所有美食条目下的文章做成了文档让我挑选,再后来,他自己先对稿件进行了筛选、编辑和仔细分目,这时候,《舌尖》的第二季都播完了。静武是个善解人意的编辑,他曾经委婉表示,出版社希望这本书在《舌尖》播出同时推出,但看到我播出前的各种繁忙,又改口说,“其实文字和电视的受众重合度并不高,我最初找你,还没有《舌尖》呢。”长达三年半的组稿时间,应该说,静武是个执着的人。
我之所以反复推辞,原因有二:一是今年之前我的工作确实超负荷,无暇顾及;二是回看自己的文章合集有些惭愧,尤其早年的专栏,行文轻浮,无知无畏——几年的专业调研经历让我倍感中国美食的精深博大,越陷进去越感到自己无所适从。今年年初,感佩于静武的真诚,我决定正式整理书稿,并且勉力做了三轮。首先,完全遵照静武的建议,删除了三分之一的篇目,对所有文字进行了重新梳理,但保留了一些早年“抖机灵”的文字,文章的发表日期附录在后,算是我对美食这个领域的一个认识过程罢。其次,备注了文中涉及餐厅的信息放在网上,有些餐厅已然关张,我则选择了相类似的餐厅,这不应该是一个餐厅推荐,只是我味觉旅行的轨迹。第三,新增了去年年底重写的专栏,让文章的时间跨度拉开,这是一个美食爱好者十年的饮啜笔记,在这里,我能看到自己变老的过程,我甚至能想起那一个个紧张又愉快写字的不眠之夜。在即将年满五十岁时,这些豆腐块文章也算给自己一个小小的生日纪念吧。
2015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