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内务总管卡西,烤馕水平极不稳定。出炉的馕有时完美灿烂,令人称叹;有时候则黑麻麻一团,没鼻子没眼。遇上烤糊的馕,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赶紧把它吃掉。但如果还没吃完就有客人上门了,我唯一能采取的补救措施只有——赶紧把餐布上所有的黑馕逐个翻个面,令不太黑的那一面朝上。客人只好无可奈何地笑。
每当出炉了黑馕时,我无从安慰,只得说:行啦,至少没上次黑。卡西便更痛苦了。
馕烤黑了的原因无非有二:柴烧得太多,烧的时间太长。
但有一次却另有意外——烤着烤着,馕坑塌了。塌下来的几块碎石深深陷入新鲜的面团里。于是等时间到了,扒开馕坑,再拨掉面饼上的石头一看,——何止“面目全非”!根本就成了一朵诡异的大花,一只巨大的破蘑菇。上面黑一块黄一块白一块,伤口处裹满泥土和碎草。卡西非常沮丧。
刚好那天扎克拜妈妈不在家,我说:“我们三个赶紧把这个砸坏的馕吃掉,妈妈回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谁知她更忧伤了:“哪能吃得完……”她沉痛地将炉钩探入馕坑,一拖:“还有一个……”——我一看,那块馕更大,面目更惨。
在别人家吃的馕,大都敷着均匀的浅色,看上去清洁又克制。但我还是喜欢卡西的金色馕,满是激情。——虽然制作这样的馕得承担烤糊的风险。
而在别人家,哪怕是浅色馕,当着客人的面切开前,还得先用小刀象征性地把馕身四面那圈颜色稍深的表层削去,以示尊重。我家的馕呢,都黑成那样了,还敢端出来给客人吃。让卡西这个家伙理家,扎克拜妈妈失策了。
卡西倒是相当勤劳的孩子,典型的哈族姑娘。一闲下来便不停地擦拭家里的各种金属器具,整理箱子上的摆饰品(一本小影集,一枚镶着塑料花的发卡,斯马胡力的三瓶药。还有一只印着明星头像的纸袋),扫地(只有碎石子、土和两三张糖纸),背柴。
卡西去别人家串门时也同样勤快。如果在座还有其他客人的话,她一定会坐到最右侧——服务的席位,代替主妇侍候大家茶水。到哪儿都是主人翁。
而正式的做客就更积极了。吃过款待的主食后,一定会帮着女主人打扫房间。前前后后又洗又擦又扫,全力以赴。直到把房间弄得跟我们刚进门时的面目一致,才与我携手告辞。
又想起了春牧场上在阿勒玛罕家遇到的那两个小客人,饭后也帮着主人背冰呢。
勤快归勤快,卡西这家伙不是一般的大大咧咧,什么东西到了她手上,都完整不过三天。梳子是半截的,面霜瓶子是没盖子的,瓶口裹着塑料袋。炸包尔沙克时,油饼一捞起来,油也不沥就往盆子里扔,结果每只包尔沙克上都糊着厚厚白白的羊油,凉却后,全粘成了一坨。盆上也厚厚一层白油,怎么也洗不净。为此我想了许多办法,最后用泥土才搓干净。
正是炸包尔沙克那一次,面和得太软,炸出来的面饼起满了薄油泡,难看极了。做到最后一张饼时,有些泄气的卡西抡起菜刀在上面咚咚咚地剁了二三十刀,又将其拉得薄薄大大投入油锅中,出锅后更是怪模怪样。她说:“这个,李娟吃!”我说:“哪里,还是卡西吃吧!”正互相客气着,门一闪,有客上门。我俩低声惊呼,不约而同地去掖藏那个最丑的,可那个最丑的实在太大了,一时半会儿没遮住……客人忍不住朝它瞟了好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