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3

作者:彭学明


夕阳在故乡的天空烧着。红色的云,不是一块一块、一朵一朵,而是很长很宽的一溜,像是某个画师拖着狼豪泼的浓墨。确切地说,应该是胭脂。凝固的胭脂。而天空,依旧如洗的蓝。红色的胭脂,恰如蓝天的一抹口红。一只鹰舒展着双臂,在故乡上空低低的盘旋。这是故乡的主人还是来故乡的来客呢?它飞翔的姿势,为什么是如此潇洒和优雅?那条劈开山丘的公路,从故乡的腰边穿过,把故乡的两个小寨挑在肩头。肩的里头是我出生的那个寨子,肩的外头是另外一个小寨。两个小寨子之间,是一坝田园。几堆满含柔情蜜意的稻草垛,像蹲在田边解手的妇人,满田齐刷刷的稻草桩子,像是男人刚理的板寸。有一群鸭。有一群鸡。还有几只猪和狗。都闲来无事,跑到田里打牙祭。

我迫不及待地穿过几丛竹林,寻找我记忆中的那棵古树和那口古井。那棵高大的枫香树早已砍掉,荡然无存了。我看不到华冠入云,看不到红叶满地,更看不到深埋大地的根。那口古井却依然丰沛地流淌着故乡的乳汁和甘甜,哺育着故乡的乡亲和万物。我捧起井水一口又一口的喝、一把一把地洗,让故乡把我从身到心,浇灌,沐浴。一条背井离乡的鱼啦,游了千山万水,今天终于游回生命的源头。

我回乡的消息,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全传遍了。整个寨子的人,不管是不是家务堂和亲戚,都迈开喜悦的脚板赶到我哥家里,来看我这个离开了18年的孩子。甚至别个寨子的人,也远天远地赶来,看过究竟。一连几天,哥哥家都过年娶亲似的,人来人往,喜气洋洋。故乡的鸡和狗都不断跑来,给我讲着土话和乡音。

一个寨子的鸡鸭鱼肉和禽蛋,全摆在了桌上,迎接我这个离家18年的亲人。

亲人们得知我成绩一直全校第一,高考只差一分,还一致同意斗(拼合)钱让我补习。这天大的好消息,的确是我阴沉沉的人生里一抹最亲的亮光。仿佛高高的云端里,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正上下翻飞着,飘落。

哥和大家就旧事重提,希望我把户口迁回熬溪,跟他们在一起。

我想起小时候我们母子三人被人欺负米有(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帮忙时,我就答应了。一下子有了这么大一个家务堂(家族)和这么多的亲戚,哪个还敢再欺负我们呢?

我凭生第一次有了靠山的感觉。

可是,当村委会把这件事交给全体村民讨论时,嫂子的娘家人坚决反对。他们只同意把我一个人的户口迁回熬溪分田分土,不同意我娘和妹妹的户口迁回熬溪分田分土。借口是我是熬溪人,我娘和妹妹不是。

我一听,不高兴了。我尽管恨娘埋怨娘,可我从没想过要抛弃娘。我怎么能抛弃含辛茹苦18年的娘而独自回到老家呢?那我成什么了?瓦孔雀?还是白眼狼?

瓦孔雀是我们湘西对猫头鹰的俗称,全身灰扑扑的,像瓦,所以叫瓦孔雀。传说瓦孔雀长大后是吃娘肉的。我脾气再暴躁,良心在坏,也不至于坏到瓦孔雀吃娘肉的地步,也不会是一只米有人性的白眼狼。

我断然拒绝了哥哥们的好意,回到了娘的身边。

没有泥土就没有大地,没有石头就没有高山,没有母亲哪会有我?没有母亲的故乡,那不叫故乡。

我青春的梦想,的确就像人生的一节彩虹,转瞬即逝。

当娘听我说我不愿做瓦孔雀和白眼狼时,躲在一角,喜极而泣。

18年的千辛万苦,换回儿的这一句话,就够了。

命里注定,儿与娘,是前世今生都无法分割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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