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有一条根深埋在故乡,只要稍稍飘来一丝故乡的气息,根,就会紧紧第把你和故乡箍在一起。
我对故乡的情感之所以慢慢苏醒、复活,就是因为哥哥和二叔带来了故乡的气息。
我有了去故乡看看的欲望和冲动。
可是,当这种欲望和冲动出现时,娘和爹离婚时抢我的情景就会强烈再现,娘和我们所受的苦难就会一幕一幕在脑海重放。有一种声音在呼喊:不能去!不能去!不要忘记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不要忘记你是怎么吃苦的?
我第一次因为故乡陷入煎熬。
娘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娘说,儿,想去就去,不远,就7、8里呢!
娘说,娘跟你爹离婚,不是你爹不好,更不是你这个哥哥不好。他们都好。你爹是个老实人。心好。人好。脾气也好。你爹的父母也死得早,你几个叔叔,都是你爹讨米带大的。
你爹还养他四叔四婶娘,给他们养老送终。你爹就是太懦弱,米有(没有)主见。什么都听他四叔四婶娘的。要不是他四叔四婶娘作怪,你爹也不会不要我们。
这是我18年来,第一次听到爹的有关信息。18年来,我知道自己米有(没有)爹,就从来不跟我娘问我爹的情况。我娘也知道我爹对我幼小的心灵伤害很大,从不跟我谈我爹。爹在我的生活里连个影子和符号都不是,就是虚无。
也的确是一个虚无。我爹一生,连一张照片也没留给我,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到现在都不知道。想象的余地都没有。
娘说,你看到你四龙哥了,你爹就跟你哥一样,脱的壳壳。
我没想到,娘因为爹而受了这么大的磨难、这么多的苦楚,娘居然说爹人好、心好,是好爹。
娘说,我晓得你恨你爹,你爹不是不要我们,你爹是死得早,你3岁不到你爹就死了,你爹不死的话,肯定早把我们娘儿母子接去了,你莫恨你爹。你爹也活得不容易,有时间去跟你爹烧根香。
去跟我爹烧根香?开玩笑!
我真不晓得娘是怎么想的?
娘说,你更不要恨你四龙哥和那些家务堂,你四龙哥从小就米有(没有)爹娘,比你还命苦。这个世界上,米有(没有)哪个欠哪个的,只有个人(自己)欠个人(自己)的。该有还是不该有,都是命上带的。都在农村,都苦,个人(自己)都爬不起来,哪门(怎么)还扶得起人家?你彭家人在熬溪大根大族,大家大业,你是彭家人一根马鞭子(竹鞭)发下来的,哪能不认祖归宗?
舅舅舅娘也劝我不要去,舅舅舅娘说,你吃苦受难把学明养这么大,他们哪个来看你一眼?现在大了,他们来接你们了,早到哪里去了?他们是看学明大了,是好劳动力了。
娘说,我这一辈子就欠学明最多。水玉(我二姐的名字)、学翠(我妹妹的名字)几子妹爹都活得好好的,她们想看就看得到,学明生下来就不晓得他爹什么样子,就米有(没有)他爹那边的家务堂(家族)痛过他,现在,他爹那边的家务堂(家族)好不容易想痛他了,我哪能不让他们痛?痛学明的人越多越好。
于是,我终于在娘的再三劝说下,回到了那个模糊而久远的出生地——熬溪。
当娘站在小山腰,指着一片村庄说,这就是熬溪时,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蹲在地上,呜咽抽泣。——家啊!我终于见到你了!
18年,我在他乡异地从没流过眼泪,哪怕再大的委屈,我都没有流过眼泪。那些苦难和委屈,早就变成了坚强的骨头,支撑在我生命的历程。可是,当我踏进故乡的土地,看到故乡的瓦房和炊烟时,我的泪居然决堤似的奔涌出来,怎么都抑制不住。故乡,是可以让游子尽情泪水和安放悲伤的地方。
我出生时远走他乡的第一滴泪,漂泊了很久,落回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