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报应3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 作者:李娟


那些日子里……一回想起来,仿佛一切随时都可以重来一般!仿佛我可以随时走进那条深深的巷子,抚摸巷子两侧的木板墙和竹篾墙,踩着脚下每一块纹理无比熟悉的青石板,走进天井,跨进我家高高的门槛,可以直直地走向老外婆,大声地呼唤她,跪倒在她竹椅前,趴在她双膝上痛哭,亲吻她苍白的双手。

仿佛一切从不曾真正地过去,仿佛随时可以醒来。醒来,厚重的蓝灰色蚊帐低垂,木格子窗棂外的空气明亮安静。老外婆艰难地起身,艰难地穿上斜襟罩衣,然后坐在高高的床沿上,缓慢地,一圈一圈地缠着裹脚布,裹脚布尽头系了枚黄灿灿的小铜钱。她缠到最后,就把那个小铜钱仔细地别在带子里。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过去,亲自替她缠一回,边缠边落泪。我从不曾像此刻这样深切地体会到:时间并不是流逝着的!那片刻不停地进行着的只是时间呈现给我们的模糊面目。而在时间内部,是博大开阔的。若将它的每一刻,每一刹那,都无限地细分开来的话,会发现,时间的行进,其实都在向着“停止”无限地靠拢。

使我所记起的那些事情,总是一不留神就把我拉回到过去,令我清晰地停止在某个过去时刻,动弹不得,并以那一刻为起点,缓慢地重来一遍。

我从来都不曾随着时间而去,永远都停止在过去一些时刻里,承受着当时的重负。

老外婆和房子里的其他家私没什么不同,那么安静、陈旧,从不曾流露过任何意愿。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次,她会吃力地翻摸贴身的衣服,取出一小叠毛币分币,耐心地数出一毛五分钱。再耐心地等待我出现在她面前,往往是一等就是大半天。

她说:“娟啊,我想吃锅盔。”

我说:“老外婆,你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她总是回答:“在许啥子。”

意思就是随便什么都行。

每次买回来,她总是会和我分着吃。

于是后来我就故意只买咸的,不买甜的了。因为我发现,甜锅盔是软的,买回家后,老外婆只会给我分一半。而要是咸锅盔的话,则很硬,她只能把锅盔中间柔软的那一点点掏出来吃了,剩下绝大部分全让给我。

她没有牙齿,一颗也没有。

我一直都给她买咸锅盔,但是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每次就只吃那么一点点,吃完后又长久地进入悄若无物的安静。一动不动,眼睛深深地看着空气中没有的一点。

相比之下我和外婆感情很好。现在想来,大约因为她是知觉明确的,是能够沟通的。虽然那沟通也非常有限。

外婆脾气暴躁,性情热烈,我有些怕她。因此在她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的,是个懂事、规矩的孩子。

但她一转身,我就开始做坏事。我拆了凉席上的篾条编小筐玩;我把好好的床单撕一块下来,缝布娃娃、端午节的布猴子;我想穿新裤子,就把旧裤子剪坏;我把小手伸到外婆上了锁、但还剩一条窄缝儿的木柜子里偷糖吃,而那糖是亲戚们前来做客时送的,外婆舍不得给我吃,准备将来做客时再送出去;我还偷酒喝,经常偷,到后来,甚至有些酒瘾了,每天不喝一两口,心痒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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