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特里克兰德从伦敦到巴黎,他蜕掉的不仅是家庭这层外皮,还有“证券经纪人”的面具。换句话说,几乎一切被社会认可的外在关系,他都留在伦敦了,除了梦幻的本质。这样,思特里克兰德无异于被抛到绝无依傍的世界中来,成了不受法律保护、不受传统羁绊的自由人。于是,他想在绘画中追求的原始的童稚和野朴,首先在他生存的形式中获得了。
黑格尔看来十分可笑地把“颅相学”当作正经,认为头颅的骨相是精神的外观,或精神一定要把自己的印记打在人的头骨的形状上。费尔巴哈也有过类似的看法。这些追求彻底的思想家多么有趣!
但是,生活却以经验的权威性告诉我们,同样的脸形,同样的面部组合,甚至同样的缺陷,假如额上或颏下或嘴角的疤痕,在一种气质的人那里是不可容忍的丑陋,在另一种气质的人那里,它却获得了某种意义,透射出某种使人不能忘怀的吸引力。是什么东西使外形的缺陷获得了充实的意义呢?精神,或性格的力量。一个人,应该找到自己的精神或气质穿透外形的那种在隐藏中显露的性格特征。
反过来说,外在的生存形式,不单纯是内部精神世界的表现即外化,而且也是反向加强内化精神世界的媒介或渠道。正如一个找到了表达的意识即对象化意识更能成其为深化的自我意识一样。为什么历史上或现实中有特性的思想家特别是艺术家,大都有奇行怪癖呢?多半是他们在外形上找到了有助于自我表达或自我反思的习惯性契机。
思特里克兰德的生活是孤独的。这种孤独表明,现在的传统文明不需要他的绘画,他的绘画也不需要现存的传统文明。这种孤独的对抗意识,不是他流落巴黎的结果,甚至也不是他离开伦敦的原因,而是被虚伪现实的抑制所激发了的童年梦幻的原始单纯对他的召唤,因而他的灵魂渴求归真返朴,沿着在记忆中的想象复活的五色缤纷的南国海湾。那里的一切都袒露在艳丽的阳光下,面对着静谧而安详的黑夜,无目的地燃烧着生命之火。思特里克兰德把这种要撕去人生的一切文明矫饰还原它的自然野性的形而上学沉思表现为抽象的色彩和概括的造型,是传统文明和正在加入传统文明的印象派绘画所不能接受的。现在,这种客观化的孤独情绪反过来加深着他对原始的、本能的、暗示的艺术的内心体验和追求。为此,他必须排除任何心理上的期待,不顾一切地找到能独立地表达孩子和野人般的纯朴的暗示性于笨拙稚嫩的天真精神的绘画手段和艺术形式。
天才和常人相比,他有一个非常不便的地方。常人总是苦于内容的平凡,他所致力的是绞尽脑汁想发掘一个“新”的内容,至于表现的形式或手段,既与的传统往往够用了。他似乎没意识到,传统的表现形式和手段,正是传统的内容转化而来的结晶物,因为带着统摄传统内容的共相的质的规定性。这种形式和手段,甚至渗透到心理意识的结构中化作一种习惯的情绪和思维语言。它一方面能有效地规范相应的内容,另一方面必然也会造成观察进入对象的固有角度,因而局限着更深层次的内容的开拓。
天才恰恰相反,他是以突破传统为前提的。他首先带着生活的新鲜感受,发现新的层次或属性为传统的内容所不相容,因而无法借用传统的形式来表现这种新发现所激活的内心冲动。但是,他又生活在传统的王国里,那些人们习以为常的表达形式或符号,像一座囚禁灵魂的铁塔。人们之所以满足它,是因为只有传统规定的常识可供表达。他们以为这就是全部的生活内容,从未想到,生活的意义一旦变成常识,它的易于理解就硬结成毋庸理解,甚而阻止理解,以致再明显不过的反常现象也当作毋庸理解的常识视而不见或似是而非。常识变成了氧化铝保护层。常识变成了思想的坚硬铠甲。或者像黑格尔说的,“常识这种东西,是某一时代的这样一种思想方式,在它里面包含着那个时代的一切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