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转身到天才的面前,他顿时全身瘫软,压根儿就站不起来了,心悦诚服到俯首帖耳的崇拜深深植根于灵魂中的不自信的渴求,不过又是表现在对天才的爱惜和尊重的假象之上,聊以自慰。正因为如此,勃朗什在最需要爱她的人挺身出来保卫她时,原来她的爱情的骑士堂·吉诃德,生性是思特里克兰德的天才的仆从桑丘·潘沙。心情骤然之间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由原来的感激,变成耻辱,最后变成报复。你看她多么冷酷地一巴掌打在施特略夫的脸上。施特略夫,就是这样,永远在善良的好心肠下扮演着滑稽剧。可悲的是,他
永远也不明白,他的无处诉说的委屈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是为了艺术,但是为了别人的尽管是天才也终究是别人的艺术。作者一点也不放过最后一笔。勃朗什死了。安葬了。施特略夫只身重返自己的画室,突然看到一张女人的裸体画,是勃朗什!他发疯地举起刮刀,就在戳去的一瞬间又颓然垂下颤抖的手臂:“我一下子被它震骇住了,我几乎犯了一桩可怕的罪行。”
难道真的就在这一举放之间,“全部事物的价值都改变了”吗?爱情是微不足道的,天才就是一切,即或是天才巨大的步伐践踏了路边无辜的花草,这无辜的花草也只配蜷缩在天才的纪念碑下,萧瑟着,用我的瞬间来祈祷你的永恒!
勃朗什呢?你听听占有了她又抛弃了她的思特里克兰德的“辩词”吧:
为什么我要内疚?施特略夫为我服务,那是为了满足他心灵的需要。勃朗什离开他,是因为女人可以原谅对她的伤害,却永远不能原谅男人对她做出的牺牲,她不能忍受比自己更弱的男人的恩赐。勃朗什讨厌我,害怕我,因为她需要我。她不仅需要我强有力的身体,也需要在我的精神世界中冒险。这种冒险是从她的软弱和依赖中产生出来的。她想用爱情来囚禁我,就像藤蔓缠绕着大树一样,这唯一能让她受尽侮辱的心找到多余的偿还。她要我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爱情,面对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东西,对我为之奋斗的精神和理想视之如寇仇,因为那不属于她。这种爱情是一种疾病。我只需要情欲。女人只是我发泄情欲的工具。事情一过,我会感到出奇的纯净轻盈,仿佛灵魂甩脱了肉体的桎梏,昂首于星汉之际,伸手便可能摸着我日夜追慕的没有任何矫饰的美。可怜的朋友,生命并没有什么价值,如果它远离了自己的目的。也不,目的也无非是追求着的梦幻本身。凡是我得到了的,能够得到的,我都不需要或不再需要了。这一切我早就警告过勃朗什。勃朗什的自杀并不是因为我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太傻,因为她精神不健全,因为她除了爱情就从来没有真实地生活过。
思特里克兰德反目逼视着审视他的人:“勃朗什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难道你真的那么关心吗?”
是呀,尽管施特略夫和他的妻子掩盖着之间的隐痛,生活毕竟在修复着或重建着。美好、平淡也罢,无情的偶然事件打碎了它,总是非常残忍的。但是,最最残忍的还是,勃朗什死了,施特略夫走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更糟,人们继续生活下去,倒是世界历史不断响起黑格尔哲学的回声:
失去独立人格的善良,只是把内心的空虚转化为外存的某种关系的依附或寄托,正是这种现有存在的局限构成了它自身的有限性并且导向他的毁灭。
三
“探索一个艺术家的秘密颇有些阅读侦探小说的迷人劲。这个奥秘同大自然极相似,其妙处就在于无法找到答案。”
人类有一种奇怪的天性:喜欢在非人力所及的禁地涉足,喜欢把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喜欢无中生有,喜欢偷食禁果,总之,不管是上帝的“智慧”,还是康德的“自在之物”,哪里有无法找到答案的奥秘,哪里就有奥秘的答案。
毛姆,或者说扮演作者和读者的“我”,因此而追踪着思特里克兰德的心,像柏修斯追踪着美杜莎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