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代人至少在“同族同宗”这一点上,不能置身于外。当满世界的舆论谴责德国纳粹的时候,作为德国人本身就变成了“是与不是”、“同与不同”的感同身受复杂体。再进一步是更具体的关系。什么关系能具体到“同体”般的紧密呢?除了父子母女、兄弟姐妹的亲缘,恐怕就是“性关系”了。由于性行为本身从生理、心理到精神都是交融同体的,同时又是互为主动被动的,用现象学的术语说就是“给予被给予”的,在性心理上则表现为“占有被占有”与“剥夺被剥夺”的逆向强力作用—特别是在未被后现代的性解构之前。
后现代力图把“性行为”说成像“握手”一样的轻易、松懈,目的大概是想把人从性关系的特殊性中彻底解放出来。如果“性交”真的像“握手”那样稀松平常,或许人真的就彻底“单子”化了。想一想也真是,假设不久的将来制造的“机器人”进入了人类生活,甚至它们能更技术化地满足例如“女权主义者”的要求:“要性高潮,不要性骚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性关系已经失去了自然必然性。在人的制造与人的生殖同步的情况下,性的生殖功能也会日趋萎缩。那时,男女性关系的特殊性是否真的消失了呢?谁说得上来?宁可相反地设想,那时人或许更应该维护人之为人的性爱真实性,即恢复精神性的人性认同而排除技术性的纯感官刺激—以此区别于“机器人”。由此反观,现代后现代对“人性”单子化、技术化的“进化论”主张到头来是会将人及其人性连根拔起的。
不管怎么说,“性关系”毕竟是人与人的“自然关系”。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原生地。何况米夏正处在性青春期萌发阶段,性记忆的默认值是不可磨灭的。汉娜所给予的“性”经验,几乎伴随着一切感性的幻象化,连汉娜肉体的光洁、冷艳、香凝都幻象为不可替代的原型,以致后来没有人可以取而代之了。这就使得米夏自然对上一代汉娜的罪行不但有推卸不了的责任,还必须体察入微地自我承担,致使承担的方式所具有的悲情才象征着战后“两代人”的命运。
米夏的行为—少年“肉体:没有灵魂的书写”,成年“灵魂:没有肉体的朗读”—如此象征德国人尤其是年青一代德国人灵肉脱节的历史。他们要对一个不能负责的历史负责,要对一个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承担罪责,直至忏悔与救赎,由此深入到上一代人中类似汉娜承担的罪行与惩罚所造成的“理性真理”的倾斜与倒塌,更不用说沉默者的“罪感”像窒息的烟雾弥漫在底层……结果,有多少人像米夏这样失去平衡置入幽暗的生活,为了忏悔
与救赎。
如此20年后、40年后,直到今天60年后,它像悬在德国人头上的“达摩克里斯剑”—应该解除了!这,至少是我,读出的“朗读者”的呼声!
8.幸存者的无权宽恕恰恰构成宽恕的前提
最后,我想说一说那个在大火中活下来的犹太小女孩如今成长为贵妇人的“幸存者”。米夏带着汉娜遗留的6000马克专程到美国交给她。不管她(他)两人说了些什么,汉娜的这个行为最直白的意义就是—“忏悔!”
“幸存者”拒绝了。她面对死难的犹太人群体,活着的或幸存的犹太人已经没有宽恕的权利。
犹太人德里达对此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不能宽恕”恰恰成为“必须宽恕”的前提。反过来,“能够宽恕的”何来宽恕之有?这是德里达晚年几乎是临死前以作为幸存者的犹太人身份说的。
我不想在这里参与这个问题的讨论。但我仍然想说一句,犹太人之所以是犹太人,恰在于它坚持了一种属己的民族品格—自认为是一神耶和华的“特选子民”。由此区别其他。历史上表现出的低贱也好,高贵也好,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