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周岁。
旧布夹于其中,用稀稀的糨糊粘起来,叫“裱隔薄”。然后画样剪下,再用针线密密麻麻地在鞋尖﹑鞋跟侧等易磨损处一圈圈缝上。如母亲般手巧的妇女,则施展其心思与技巧,描绘出各式各样鞋头花。母亲为自己绣过一双紫红色缎子花鞋,白羊皮底,放在箱子里从未穿过。“文革”时怕红卫兵说是“四旧”,便连同几对高跟鞋一道扔了。做鞋底功夫更是考人,几层新布上铺几十层旧布(旧衣服﹑旧床单无一样不被派上用场),中间夹一块“笋叶”,即包在竹笋外面的一层硬而厚的叶子,防水用。每块布事先按鞋底形状剪好,垒到约莫三四厘米厚,“纳底”的伟大工程便可开始。粗粗的线穿在“大底针”上,先用锥子穿过布层打洞,针才能引线而过。
麻线如何弄出个细头穿进针眼,又是门手艺。上初中时我旁边坐着个从乡下来的同学。课堂上她不愿将手闲着,于是高高拉起裤脚管,用大腿内侧做垫搓线头。散开麻线,渐进式抽麻丝,再搓结实。技巧之纯熟,常看得我目瞪口呆,顾不上听老师讲课。
傻丫头
为什么我一点点也没有遗传到母亲一丝不苟的风格?最强烈的对比是母亲漂亮的蝇头小楷和我那见不得人的“鬼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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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符”。父亲的书法比母亲差多了。他辩解道,写字得自遗传。因为他自小被严父逼迫练字无数,终不成体统,到晚年发现他的字和他从不练字的姐姐几乎一模一样,这便是明证。
母亲则说她的字是练出来的。她的外公曾参与光绪的百
日维新,败落后受慈禧审问,不过十七岁,只会讲南蛮话。
据说慈禧不耐烦了,下令道:“这个小东西说些什么,听不
懂,打发几两银子,让他滚回云南去算了。”这一节不知真假,
但这位祖外公报效国家心切倒是真的。他把自己的长篇宏图
大略写下来,母亲则负责替他誊写,也得几个铜板做零用钱。
经年累月,字也练到家了。母亲的字秀丽而有风骨,一如她
的为人。她五十年代做会计时,开会的笔记本曾被同事借去
作字帖。
我的字丑,也有一个与母亲有关的小故事。我读小学时,
昆安巷熊宅。假期每天要写一篇小楷,一篇大楷。一放假我的心就野了,开学还早着呢。待到开学的日子屈指可数时,发现就算不吃不睡也做不完暑期作业。幸而家中会写字的女士不少,妈妈﹑外婆﹑伯娘都被动员起来,我的重要工作是督点她们,要把字写得像我一样歪歪扭扭,以防老师看出破绽。我的女儿在香港上培正小学时,我觉得小孩花一两小时做功课没有游戏时间太不人道,自告奋勇替她抄书。待到二年级下学期,她便不时提醒我说:“妈妈,你可不可以用点心思写好一点?不然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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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写的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常常爬到妈妈的梳妆台上,跪在大
圆镜面前看自己胖乎乎的圆脸,有一点点自卑。哥哥常取笑
我说胖姑娘嫁不掉。大人说我不是妈妈生的,是妈妈一天早
上去倒垃圾,在垃圾堆里捡到的。我也相信。美丽的母亲怎
么会生出一个难看的女儿来呢?我在脑子里形成一幅图,看
见母亲去捡我的情景。不过倒不在乎,也不太清楚“嫁不掉”
是什么意思。通常只是对着镜子里的小胖女孩做个鬼脸,又
跑去玩我的了。长大些,曾对着镜子拿妈妈的口红来涂一通,
这大概是每个女孩故事中必然的插图。
有三个哥弟的独生女儿,很自然受父母宠爱,但我本人
全无得宠的意识,反而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是大家心目中
的“傻丫头”。我的傻故事说不完,道不尽,例如五岁时爬
上房顶去看小偷昨夜是如何潜入盗窃之类。极聪明的哥哥与
弟弟,更显得这个迟迟不开窍的妹妹蠢钝。数十年后我看到
外公有诗形容六岁时的我“赋性敏慧,读书能背诵”,得意
之情几分钟后就消失了,因为又见到外公形容哥哥是“天才
和美的小家庭,在昆明大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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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外婆家花园。小女孩的鼻梁后来总算长出来了。
过人”。
我的憨名在家族中众所皆知,就算后来在学校读书名列前茅也洗脱不了。这一点上个年代的人比今天更理智。尤其对中小学生,学校考试成绩未必是评价孩童的头等指标。
约莫五岁时,母亲替我织了一件深绿色的毛线外套,暖和又漂亮。穿上它像是丑小鸭披上夺目的羽衣。那时在院子里的童党中,我最小,人又笨,排名甚低。偶尔被头目派一点差使,都自觉荣光,勇往直前。这一天大家玩“煮饭饭”,昆明话叫“摆馒馒”。我们是办真的酒席,在地上用砖头围成灶,找个半边破铁镬来炒菜。唯一的问题是经费短缺。现成的材料如野荠菜﹑金雀花都取之不竭,但荤菜就费脑筋了。有人捐出全部财产:一毛钱。我被派去买肉。此刻回忆起来,我才醒悟到那些哥哥姐姐并非信任我而委以重任,恐怕他们都知道一毛钱买不到肉,或许期望卖肉的大婶能施舍这个可怜虫。
当天我穿着讲究的新毛线外套,怎能激起旁人的怜悯心?捏着那一毛钱,从一个肉案走到另一个,挨一番番羞辱。在垂头丧气回家的路上,一个从未谋面的叔叔和蔼可亲地走过来招呼我:“小妹妹,到哪里去?”(哦,他知道我的名字“妹妹”!)“毛衣真好看,是妈妈织的吧?”(还知毛衣是妈妈织的!)我把买肉不果的遭遇说给他听,私下盼望他送我一毛钱就够去买一小块肉了。他提议送我回家,说带我抄近路。走到一条小巷里,他说有个什么婶婶住在附近,要我脱下毛线外套,他拿给人家看看,做样子,马上就折回来。毛衣交给他后,等了许久许久,都不见他的影子。我大声叫叔叔,也没人应。等着等着,心有点发慌,决定回家去叫妈妈来找他。妈妈听完我的报告,叹了一口气说:“傻丫头,那是个骗子,他把你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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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骗走了。”我大哭,妈妈安慰我。这个故事又成了大家的
笑话。那时家里不富裕,毛线是母亲省吃俭用买来的,但大
人完全没有责怪我。我伤心了很久,为了失去的毛衣,为了
我的愚蠢。
前些年回昆明,我大笑着把女儿忘了考试的故事讲给家
人听。大哥的外孙女婷婷正上小学,她大惑不解,找个机会
悄悄问我:“你为什么没有骂小姨?”我相信女儿将来也不
会为无心之过责怪自己的儿女。父母对我的谅解惠及数代。
因为憨傻,反而多得些宽容,外婆老护着我说:“吉人
自有天相,憨人有憨福。”回顾上半生,才明白此话保佑了
我一世。除了憨就是野,乱蹦乱跳爬树的标记是一对从不完
整的膝盖。流血﹑化脓﹑结疤,周而复始。要是跌重了,吓
哭了,大人会牵我去到现场,一面拍着我的胸口,一面高声
替我把吓跑了的魂叫回来:“妹妹﹑妹妹,三魂七魄回来喽,
三魂七魄回来喽!”情况严重时,还要撒米泼酒。这一招其
实对安抚小孩很有用,可惜今人已不信魂魄之说。有时玩到
天黑,突然想起该回家,该挨骂了,知错已为时太晚。如果
看到月亮,我就求它保佑我,今晚妈妈不要骂我,或者只轻
内战时避轰炸,全家躲到昆明郊外车家壁村的祖父居所。
家在云之南
轻骂几句。我觉得非常灵验,月亮从那个时候便成了我的好朋友,永远倾听我的诉说与祈求。
回忆只能告诉我们留在记忆筛网上的那些事。因为不
见了筛子眼中漏下的东西,不能任由回忆去做决论。就我所
忆,大人口中的我小时候又笨又傻,又乖,有的方面很大胆,
而有些事情上则极胆小。恐怕真实的形象没有这样可爱。我
也记得常和景泰“钉钉如磨”,这是昆明话,表示互不相让。
打架也是常事。
我上小学高班时,同院住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叫小胖囡。
一天她在院子当中耍赖,又哭又跺脚。她母亲呵斥她道:“你
怎么了?!”她的脚跺得更响,一边哭一边说:“我学熊姐
姐!”要不是这个笑话传下来,我不会记得自己丑品的一面。
此刻才想起来,逢人夸我乖,母亲就会说:“你还没见她又
外公外婆。哭又跺脚的样子呢!”
外婆家
每个星期天跟妈妈回外婆家,是童年生活中头等大事。整个星期都盼望周末到来,好去外婆家的大花园中玩耍,去吃好东西,去被外公外婆和众多的姨姨宠爱。七姨﹑八姨正是妙龄少女,五姨六姨已到被人追求的年纪。母亲是众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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