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纪念李鸿章诞辰190周年(1823—2013)及中日甲午战争120周年(1894—2014)。
写李鸿章的冲动由来已久。很久以来,我都陷入对这个白胡子老头儿的迷恋之中。对此,我自己也有些迷惑不解——论长相,他并不漂亮;论文章,他一生留下的诗文极少,前几年出版他的全集,凡2800万字,大部分是奏折、函稿;论名声,他在历史中留下的名声并不太好,可以说身败名裂,尤其在我的中学时代,一提到李鸿章,老师就咬牙切齿,因为中国历史上两个最大的卖国条约——《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都是李鸿章签署的。至于他发起的洋务运动,因为拒绝了政治改革,同样成为讥讽和批判的对象。
但只要在史料中稍加沉潜,教科书的局限性就轻而易举地显露出来了。教科书是结论之书,只提供结论,不负责论证。而对于一个历史的窥视者来说,结论恰恰是最不重要的,因为人是会思考的动物,每个人都会根据事实本身做出自己的判断,因而最重要的是事实。李鸿章生逢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敏锐地意识到中国正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身处这样的大变局,李鸿章出现在中国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最关键的节点上,试图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这份担当也是“三千年未有”。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打破传统价值观、促使中国走向现代化的伟大先驱。与中国人自己的唾骂相比,美国前总统克利夫兰对他的评价绝对“另类”:“李鸿章不仅是中国在当代所孕育的最伟大的人物,而且综合各方面的才能来说,他是全世界在上一世纪中最为独特的人物。以文人来说,他是卓越的;以军人来说,他在重要的战役中为国家做出了有价值的服务;以从政三十年的政治家来说,他为这个地球上最古老、人口最繁盛的国家的人民提供了公认的优良设施;以一位外交官来说,他的成就使他成为外交史上名列前茅的人。”
李鸿章为后人诟病的原因之一,是他领导的洋务运动只重器物,不重制度。实际上,兴办工厂、创建海军、培养人才,在当时已经算是离经叛道了。当洋人决计在大清的国土上开设电报业务的时候,朝野上下无不惊慌失措,认为“电报之设,深入地下,横冲直撞,四通八达,地脉既绝”,而李鸿章则迅速抛弃了传统的风水观,支持在大沽口至天津之间开通了第一条电报电缆线。早在1864年,李鸿章就写道:“今昔情势不同,岂可狃于祖宗之法!必须尽裁疲弱,厚给粮饷,废弃弓箭,专精火器,革去分汛,化散为整,选用能将,勤操苦练,然后绿营可恃。海口各项艇船、师船,概行屏逐,仿立外国船厂,购求西人机器,先制夹板火轮,次及巨炮兵船,然后水路可恃。”1870年又在函稿中写道:“惟练兵、制器相去甚远,正须苦做下学工夫,做到那处,说到那处。吾师弟在位一日,不得不于此致力一日耳。”对于这个暮气十足的帝国来说,丝毫的改变都有如蚍蜉撼树,何况李鸿章如此大踏步地学习西方运动?大清国不是小日本,在当时像日本明治维新那样“全盘西化”,是根本不现实的,只能进行体制内的改革,循序渐进,摸石头过河。否则,再宏伟的改革蓝图,都会半途夭折。这一点,已经在后来的戊戌变法中得到充分的证明。我们不能以“马后炮”的英明来要求彼时彼刻的李鸿章。何况,器物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无一不是观念的载体,中国人重器物,也不仅限于器物本身,比如商周的青铜器,就是国家权力和礼仪的象征。犹如电报电缆瓦解了传统的风水观,和洋务运动中的西洋器物一起进来的,当然是西方的科技、西方的思想。正是由于他倡导的物质革命,导致了科举的终结、新式教育的兴起,进而促使了传统社会的彻底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