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她擅长的题材,这时候,她也没找到自己的题材,不过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什么都试着写写。写的时候,脑子里可能还想着时代、战争、革命什么的,这样一些大词汇,一时弄得她很茫然……可是她一旦想到自己的小城、小街、街坊邻居,她就又活了。
写得不错,因为鲁迅的推介一炮打响,大概是成名了。然而我以为,《生死场》并不能算作萧红的代表作,只是她在通向代表作的路途中必经的一座桥。这样一来,两萧又启程了,去上海正式拜见鲁迅,这是1934年的冬天,萧红二十三岁了。此时,十四岁的张爱玲正就读于上海圣玛丽亚女校,是个文艺少女,以天才自视,可是面上很谦逊的,她不怎么爱讲话。她读一切文艺的、通俗的小说,给校刊投稿,后来也尝试写了像《牛》这样质朴的农村小说,以及像《霸王别姬》这样绮丽的历史小说。只是在继母治下生活,永远穿一件酱牛肉色的长袍,她是很不开心的。
在上海,萧红焕发了更大的活力,遗憾的是,和萧军的关系变冷了。很多人都认为是和鲁迅有关,我也这么认为——几乎一定是的!未必真的发生什么,也许是什么都发生了,“只是在心里”。很多年前,我忘了从哪儿看到的一段,或许就是我的臆想:有一天深夜,两萧和几个朋友走在上海的马路上,萧红一高兴,提议说,“我们赛跑吧”,于是便开始跑……我至今都能听见她的半高跟皮鞋在柏油路上发出的“啪嗒啪嗒”的清脆的声音,她的笑声,她也许还会尖叫一声;她个子蛮高的,她在路灯光底下渐长或渐短的影子。
萧红临死前的样子,我想象着,并不觉得太难受。可是一旦想起她在上海的某个深夜,在马路上,她撒腿奔跑,我便觉得心里堵得慌……萧红的天性,实在是很开朗的,很容易就快乐的,她是那种“给一点阳光就灿烂”的人,然而就这一点点阳光,上天对她也是吝啬的。
有一次她去鲁迅家里,一进门,什么话也不说,就咯咯笑了。鲁迅问:“为什么笑呢?”
她说:“天晴了,太阳出来了。”
很好。非常非常地好。我想萧红最可贵的一点是,她至死都保持了她少女的天性,她的淳朴和自然,她投向万物时如初生儿一般新鲜而好奇的那一瞥。她是永远的闺女,不管环境多么严酷,不管她是多老的一个老太太,有一天走在街头,若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物件,她都会忍不住凑上前去,说一声:“咦?”
她这一点,和张爱玲是截然不同的,我难以想象她们会成为好朋友——真实的情况是,她们绝无可能认识,萧红写作的时候,张爱玲还是个中学生;张爱玲写作的时候,萧红已经死了。
两萧在上海待了不到两年,这也是鲁迅生命的最后两年。对于两萧来说,鲁迅差不多是半人半神式的、父亲一样的存在,所不同的是,萧红还是个年轻女人,偏偏又容易动情……起先,他们住在法租界,离鲁迅家很远,为了方便见面,他们就把房子换到鲁迅家附近了。
鲁迅家里,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客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这些年轻人来到鲁迅的书房里,不拘站着,坐着,喝茶,抽烟……他们是什么都聊的,时局,人生,文艺,苦恼。鲁迅听着,附和着,或是给予他们一点意见。倘若他们说了什么笑话,鲁迅便笑了,放声的,明朗的,笑得烟卷都快拿不住了。
初始,萧红见到这一幕,以她那孩子似的好奇心,她一定会惊喜地在心里嘀咕一句:“咦,这个人也会笑呢!”或者是:“咦,这个人也会打喷嚏呢!”她大概是觉得很亲切了。
两萧常结伴来看鲁迅,每天都来……后来,就是萧红一个人来了。
萧红来到鲁迅的书房里,鲁迅也只是平常地问一句:“来啦?”
萧红说:“来啦!”
家里来客人的时候,萧红便和许先生一起做饭,包饺子,包韭菜合子……两个女人一起闲话,许广平告诉她她从前的往事,她在女师大念书,怎么做家庭教师……两个女人之间,大概是什么都知道了,但什么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