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惨的人生,温暖的写作(5)

坐公交车的人 作者:魏微


萧军开始打萧红。自然了,他是从青岛一路打过来的,越打越顺手,一直打到他们分手。萧军打她总有太多的理由,一说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可是他又不跟萧红分手,大概他以为,他对她负有救世主一般的责任,这责任是从哈尔滨的一条船上开始的,从此这责任就深种在他们心里,一直到萧红将死,她还在念叨她的业已娶妻荫子的萧三郎。

然而萧军在上海的打她,也许另添了一个理由,但这个理由他是不会说的,也许他压根心里就不愿意追究。我想象这一幕,真是难受得很,后来鲁迅逝世,萧军参与了丧事的全过程,行弟子礼,他是走在第一个的。

情况就是这样吧,每天萧红都要去鲁迅家,常常一待就是一天;萧军知道她去哪儿,又不方便总问,或者就是问了,也未必问出什么来。他已经左右不了她了。这时候,也不知他看出来没有,萧红身上的那股子力量,和他的力量完全不同,很韧,很有劲道。她不复是从前那个柔弱的、顺从的小女人了。

萧红来到鲁迅家里,也不过是说点儿家常。鲁迅不在,她就和许广平说;许广平不在——然而许广平很少有不在的,她是家庭主妇;两人都在,她就和他们夫妇一块说。或有就是,她陪着海婴公子玩一玩,海婴最喜欢她了,因为她有小辫子,他最喜欢抓她的小辫子了。

她心情好的时候,比如穿了一件新的红上衣,一家人都没注意到,她忍不住了,咚咚咚跑上二楼,问鲁迅:“我这衣裳好不好看?”

鲁迅就会放下工作,打量她一眼,老实地做出评价:“不大好看。”

隔了一会儿,他又告诉她不好看的理由,比如红的不能配紫的,也不能配咖啡色的,绿的也不能配紫的,又说到她的靴子……这是我们所能知道的两人独处的唯一的场景,然而也只是说说衣服,鞋子,搭配——是啊,还能说什么呢?什么都在里头了。

说了一会儿,萧红看时间差不多了,大概又咚咚咚地跑下楼去。第一,她不能耽搁先生的工作;第二,她得顾忌许广平的感受——如果这个家她还想每天出入的话。

站在萧红的角度,以她那自由奔放的天性,这段时间她是很压抑的。

又有一次,她要出门赴约,许广平替她打扮,找来各种颜色的绸条装饰她的头发,其中一根红绸条,扮得萧红似乎不是很好看,鲁迅生气了,大声地对许广平说:“不要那样装她……”这一幕真是意味深长,在那不知是春天还是冬天的房间里,三个人,静静地站了一两秒,有什么东西似乎昭然若揭了,许广平很窘,萧红安静下来了,鲁迅呢,他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然而也就这一两秒,这艰难、隐涩、沉重的一两秒过去就好了。过去了,又是什么都没发生了。

后来,萧红便离开了,她去了日本,这是1936年夏天的事。她为什么要离开呢?据说是“养病”,又有说是“精神上的苦闷”,她走的时候,鲁迅正在生病——已经断断续续病了大半年了。她走了三个月以后,鲁迅就去世了。

这三个月中间,她跟鲁迅没有任何联系。萧军也觉得蹊跷,很多年后,他跟牛汉说,“他们没有任何联系……”他似乎是欲言又止的。

这之前发生什么了吗?

然而这些不说了,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上海的这两年,是萧红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两年——如果不能说是最幸福或是最快乐的两年。首先,她没那么穷了,至少有饭吃,偶尔还能穿上新衣服;第二,稍稍安定了些,虽然是短暂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结识了鲁迅,每天朝夕相处,成了她精神上、感情上的最大的慰藉,也成了她忍受萧军的铁拳头的最大的慰藉,成了她生活中类似于支柱的东西,成了习惯!

这两年对于鲁迅来说呢,也是一种慰藉吧?我想象他那位于大陆新村九号的二楼的书房里,虽然也能照进阳光,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阴天的感觉,隐隐地有点儿冷:一家三口并两个老妈子,三层楼,一个院子……填不下,填不下,太冷清了。所以他是很喜欢年轻人来家里的,来他的书房里,欢天喜地,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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