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只有我知道,她这是进入青春期了。我们家的女孩子,进入青春期的表现从来不是激情澎湃、热情似火,和异性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关系。那仿佛就像一条长而狭的隧道,我们扶着墙壁静静地走过了。墙壁上有一些画,然而我们不认识;墙壁的上方有一些光亮,也有一些阴影,那是我们的影子吗?在我们的周围,还有很多声音,它们空自回响着,那么巨大、庞杂,然而它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我们只是安静地走着路,扶着墙壁,摸着黑,我们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喘息声,它是清晰的,一点点的。等到我们走出隧道时,我们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只是面色苍白,满面泪痕。而且,我们的头发也乱了。
我看着我妹妹一点点地消瘦了下去,她在读张爱玲的小说,她也喜欢刘德华和张曼玉。偶尔她也会有开朗活泼的一瞬间,在那瞬间里,她仿佛又恢复了很多年前,她唱着歌走过城市大街小巷的情景——那一年,她才五岁吧?可是现在,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她变得忧郁,暴躁,捉摸不定。力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她身上发生作用,它挤兑着她,它让她难过、焦灼,她常常一个人哭出声来。
她和我们吵架,歇斯底里地,她说的都是一些人生的大道理,强有力的,也很急促。在她那微小而清洁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真理,善和恶,对和错……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曾经,曾经它存在过。
我们讥笑她,有时也惩罚她,用的是最粗暴的武力。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长大的,我们抗争着,然后屈服于武力。我们静思,然后我们成长。我妹妹在书桌旁静静地坐着,抽泣着,不时地拿手绢去擦眼泪。她从力量的抗争中败下阵来,现在她的身体里空剩下了力量。她在她的笔记本里写道:“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我们看了,私下里都笑了。
她也有心情很好的时候,给我讲她和同学之间的琐事,我认真地听着,有时候笑着,有时候呢,在不该沉默的地方我沉默了,我想我是在提醒她,一个女孩子,她应该讲她该讲的事情。也许就是从这时起,她懂得了世故。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理应懂得。
我自己并不晓得,我在她的成长中占据了怎样的位置。我比她年长许多,我是她的未来,她的身上有我曾经的影子。我们的关系是互相混杂的。她是个孩童的时候,我正处妙龄。那是1990年前后,我们家总是高朋满座,每到寒暑假,外地上大学的同学各自回家了,他们又团聚了,他们带来了笑声、喧哗、新思潮、时髦的衣衫。在我们家宽敞而明亮的客厅里,蓝丝绒窗帘静静地垂在一边,如果是阴天,客厅里的日光灯便显得很明亮。
我母亲是活泼的主妇,她在家里备了水果和鲜花,她擅长与一切人交往,尤其是我的男同学们。她侧倚在沙发的扶手上,抱着胸,很倜傥的,很知识化的,以一个成年女人温和的口气说道:“噢,是真的吗?”——仅仅在十年前,我母亲还是个有相当风姿和气度的女人,那时她也不过才四十多岁。她是个会计师,喜欢戴平光镜。我常常想,她要是生在很多年前,法国,那又会怎样呢?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沙龙夫人吗?
总之,那些年,它是我一生最光华的时段——我很年轻,我父母也不衰老,我们身居小城,然而我们的思想并不为地域限制,我们过着最先进的物质生活,财富和幸福在那十年间曾紧紧地亲密过我们……我父亲在报社做老总,他温和而肯定,他是我今生见到的最有魅力的男子之一,客观地说,他的容颜长得确实地道……
至今,我不能想起那些岁月,它再也不会有了。我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