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生于冬天,那一年我九岁,我还能记得那天中午,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朝屋里看。我母亲把我唤到床前,说:看看吧,她是你妹妹。我看见了一个小的肉疙瘩,很含糊,怎么也不相信,她是我妹妹。生命的诞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我看着我妹妹一点点地长大了,她吸乳,哭闹,会叫爸爸和妈妈了,叫起姐姐时,嘴巴有些拗口,总是发出“嗯嗯嗯”三声,就表示姐姐了。
夏日的傍晚,我和女友放学了,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教她学走路,我们说:小敏,来吧,到姐姐这儿来。她张开手臂,摇摇摆摆地就走过来了。她快要跌倒了,我们便会抢先一步抱住她,搂在怀里一路咯咯咯地笑着。
小时候,我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那么活泼,可爱,不染纤尘,时间和世俗在她身上还没有留下痕迹,她是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最初的自己。她喜欢唱歌,唱《霍元甲》和《陈真》,坐在我母亲自行车的前杠上,东张西望着,从幼儿园一路唱回家。我母亲说:她不懂得害羞呢,声音那么大,很多人都笑着看她。
她上小学了,冬天穿着棉衣棉裤,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有时候她会跳起来,或者低头踢着石子,或者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我不知道她是否能记起这一幕——每个孩子都曾有过的一幕,走在上学或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街上的行人,或者秋虫蚂蚁,他们是否能记起这一幕呢?一天天地,他们在这上学、回家的路上长大了,他们有了思想和情感,可是他们将来会成长为怎样的人呢?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她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常带回来一些小朋友,她们一起作业、游戏、聊天。她们都是纸片儿一般的女孩子,很单薄,很瘦小,容颜还没有长足,很含糊的样子。她们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静悄悄地说着话,有时候也会暴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们聊的大多是本班的女同学谁最漂亮,谁成绩最好;某男和某女两家住得很近,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副班长长得也不错,体育化的身量,他打得一手好乒乓。
她七岁的时候,家里来了远房亲戚,一对母子,儿子才六岁,比她还小上一岁。整整一个夏季,两个孩子混在一起,有时候他们躲在小屋子里,关上门,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安静地说着话。我母亲常常借故走进屋里去,待上一会儿,又出来了。她很潇洒地耸耸肩,笑着对我们说: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声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明确的,又是含糊的,总而言之,它是含糊的。
她念初中的时候,就有男同学往家里打电话,很怯弱、细敏的声音,总之,那是少年的声音,让人想起阳光、成长、异性、柔软的小胡须。她过来听电话,倚在电话机旁,拿手拨着电话线,很小心地“哼哼哈哈”答应着;有时候呢,她也会做出大方的神态,镇静地说着话,甚至会笑出声来——看得出来她在撇清了。
我微笑着走出了屋子,我觉得她这神情里有一些东西是很像我的。
这个女孩子,她渐渐地长大了,与我齐肩高了。她的身体丰满了,结实了,她有了自己的隐秘,有时候会很害羞。在她那微小而整齐的世界里,她一点点地向上,拔高,她像植物一样自由地生长,她努力扩展她的世界,她的世界里有情感、知识、人伦和道德,有疼痛、野心,某天下午最不经意的时刻,她所遭遇到的小小的羞辱……总之,日子一天天地过下来,外物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让她变得敏感、自知,一种无形的、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约束着她,比如文明的准则,再比如人和人相处时,那复杂而暧昧的张力——总之,确实是这样一些东西,在她的周围形成了紧密的膜,使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抗争着,又妥协了。
有一阵子,她忽然变得很讨厌,她尖锐、刻薄、懒惰,她跟所有人都吵架,成绩似乎也不很好。每天背着书包,蜡黄着脸,走过庭院,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