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有诗句云:“拔地青苍五千仞,劳渠蟠屈小诗中。”倘若加以引申,这句诗恰恰是文学家工作的写照。文学家在一系列的语言组织中,奇妙地将整个世界收集于自己作品中,从而构筑成一个歌德称之为“第二自然”的文学世界。一旦进入这个世界,人与外界之间很快消除了隔阂和对立而和解了。无可逆转的时间和难以超越的空间不再是人们的有限感官所无力克服的障碍,“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已经成为观照世界的正常方式;人的内心也不再是个永远无法窥视的秘密,人们可以洞若观火地考察雨果所谓的“心灵的皱折”。相形于外在世界,文学的世界仿佛变得善解人意和易于通融。人们无须被动地接受和处理驳杂地拥挤到面前的一切。他们认识世界的选择中有一种主动甚至从心所欲。一种情感决不会刚刚激发就被打岔得无影无踪,一个饶有趣味的人物也不会一晃即逝地消失于茫茫人海;同样,一桩扣人心弦的事件也不至于无所结局地搁浅于不了了之。无论是婚姻、爱情、谋杀、搏斗,无论是山川风光、城市生活、军事行动、宫闱秘事,这里面总有着让人贯通一致、进行到底的内在脉络。即使那些貌似杂乱无章的现代诗歌、小说、戏剧,其中也往往可能令人体察到一丝共同因素——哪怕这种因素并非作品中人物与事件的内在发展逻辑,而是作者的一种形而上的理解。与之相应,人们内心某种情感被唤醒后因之找到了一个适如其分的疏导途径,某种储藏已久的生活愿望在文学的世界中得到了形象性的寄寓,甚至——按照现代心理学家的结论——潜意识中某种涌动不已的能量也因为得到了暗示性的宣泄而使人们得到了平衡。于是,世间的万事万物通过文字在文学的世界中重新显形时,也就表明了它们已经为人们那种以情感活动为主的精神活动笼罩,从而被感知,被渗透,被把握和被体验了。这无疑是一种以审美方式出现的人对于世界的征服。质而言之,文学正是由此建立了自身的价值。
当然,人们已经足以发出这样的异议:这是一种虚假的征服。
文学的世界纯属子虚乌有,它仅仅在人们耽于幻想时方才成立。文学不过是生活中一种花瓶式的点缀,在人们的茶余饭后作为一种无伤大雅的奢侈品而存在。倘若不是将文学作为主体对于客体的“单相思”中所迸发的畸形热情,而是信赖地将它看成人对外界的正确反映和掌握,那么,这岂不是无异于将种种消愁解闷的幻相当成了世界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