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如今人们已不再把文学视为真人实事的记录。结识谢惠敏,投书乔光朴,或者寻找陈奂生,这一切已经属于缺乏常识的幼稚;由于争执宝钗、黛玉的优劣而挥动老拳,因为气愤而向戏台上的反面演员开枪,这些光荣的笑话业已成为“古典”。将文学作为历史事实斤斤计较是不明智的,文学家的虚构权利已无可置疑。但是,虚构并非妄加杜撰。文学的虚构世界中凝结了人们真实的情感经验。毫无疑问,人与外界的相互作用过程中,人的意识里决不是静态地烙印着形形色色的印象,而是依据自身的目的对博大无比的世界作出不同的主体反应:或者理性的、分析的、推断的;或者情感的,喜、怒、哀、乐的;或者以自身功利为出发点的,或者忘却自身而全神凝注于对象本身的。这些反应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混杂一片以随机应变,而很少出现纯粹的情感体验。如同自然科学时常凭借一个实验以强化事物的某些特征供人观察一样,一部杰出的文学著作往往也以集中某些富有情感意味的现象从而将零星地散落于人们生活中的情感经验加以聚敛,最终使情感的形态和特质从多种多样的主体反应中单独呈现。如果没有《红楼梦》,也许我们无法凭空叙述那种缠绵悱恻的内心委曲奥秘;如果没有《水浒传》,也许我们永远难以如此强烈地体验侠肝义胆和英豪气节。同样,如果没有托尔斯泰的一系列著作,也许我们将一直难以明确所谓“心灵辩证法”那种情感转移。而且,一些文学作品甚至跨过第一层的情感现象,力图凭借一些形象传达那种难以直述的深层的情感品质。深层的情感品质之于一般情感现象的作用,一如范畴之于逻辑思维结构中的固定功能。它像情感经验之网上的网结点一样,使具体纷杂的情感现象在更高的意义上得到归结和说明。譬如,屈原诗句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句诗的涵义已经超越了具体特定的追求对象而强调了这种情感中执着、主动和无畏的基本特征。因此,无论是爱情的追求、人生的奋斗抑或政治理想的向往,人们都可以依据自己的经验具体地领悟和体味这种高度凝练的诗句。此外,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于孤独,“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之于忧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于思念,无不如此。所以,文学世界的根本特征在于以虚构的内容呈示流荡于人们内心的真实情感。它的真实内容不在于具体事件、人物的确凿无疑,而在于人们对于这些具体事件、人物确凿无疑地发生的情感反应。舞台上的喜剧和悲剧可能是假的,可是剧场中的笑声与泪水难道不是真的吗?文学的世界在人们一致的情感反应中展示了精神活动的某一方面规律,也就意味着展示了人与世界的某种交流方式。这难道还是一种虚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