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笑说阿鹰样子太凶顾摊时客人都不敢来买。“你还是带去逛逛,别在这里影响生意。”“好啊,那大姊我带去散步,顺便去拿杯子。”阿鹰说。妈妈很放心地在摊位旁跟淑娟聊天。叔叔问她要不要去吃东西,像小时候那样(其实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母亲常将她与弟弟妹妹交给叔叔们带去吃东西。“还记得阿豹叔叔吗?”阿鹰问她,“以前啊!你总是拉着我们的手叫我们俩带你去吃蚵仔煎,你说长大后要嫁给我们两个。”那些话多幼稚想不到他还记得,对啊!她初中时,好崇拜这两个叔叔,觉得他们好帅。“阿豹叔叔在哪?”她问阿鹰,记忆里阿豹叔叔很安静,不像阿鹰那样会逗她玩,但妈妈最常提及这两个男人,感觉上比自己的舅舅还亲。“他住在太平,改天找他出来唱歌。”阿鹰说。
他们绕着夜市外围走,你一言我一语话说个不停,她知道自己从小给这些叔叔的印象就是孤僻。“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她想这么宣布,但她更希望透过这简短的谈话,透过她的举止、外貌的改变,向他证明此事。上初中、高中、大学,每次进入一个新的环境她总想抹消过去,在新的同学与新环境里成为新的自己,这已成为她私密的仪式,未必成功,但非如此不可。
可是阿鹰叔叔不一样,他确实看过她许多个阶段,他自己却除了头发的长短变化,仍保持着她年少时认识的样子,仿佛时间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早已固定成某种他喜欢且自信的模样,会一直维持下去,这是最喜欢他的部分。
这让她好安心。某种不会改变的,映照着她的不得不变。
她对阿鹰说好多事,说着前阵子去兰屿认识的原住民朋友,有诗人有作家有雕刻家,说那些传统房屋中的图腾,说独木舟上的雕刻,她说参加一个文史工作室举办的营队,他们一群人搭火车转客运租机车去环岛,还睡在小学校园,沿途认识了许多人,说她高中开始学素描跟水彩,上学期开始学油画,说她想写小说。
她说得又急又快,她说什么他都认真听,沿着夜市走逛,像一对熟识的成年男女。她陪他去车上拿装冰水用的塑胶杯,阿鹰的车是一台旧型的丰田可乐娜,白色车身。“要不要坐坐看,是老车,但跑起来还很顺。”他们坐进没有发动的车子里,又聊了好久。“奇怪跟你怎么这样有话讲,下次你来台中找我,我带你去打网球。”叔叔说。她点头说好。这时有人敲打着车窗,是淑娟阿姨。“拿个杯子拿这么久!”阿姨抱怨着,并不是针对,但她脸红了。
那晚回到家,她翻箱倒柜找出环岛时收集的资料,心想下次见面一定要拿给叔叔看。
阿鹰夫妻到达家里的时候她知道,因为狗吠了,母亲在屋外豢养的流浪狗小花见了生人总是吠叫不停,也因为昨天她听见母亲在电话里与叔叔的谈话,知道他们今天会来补货。那天夜市见面之后,她的生活如常,但在父母的对话间,“阿鹰”这个字眼会突然跳出来,每一个响起的电话铃声都使她警觉地跑去接,她直觉总有一天他会打电话给她,是指名要找她的,她甚至觉得自己与这个人之间在未来将有某种奇妙的连结,那时她还没意识到可能是爱情,她将之视为神秘的感应,她对人总会有这样的感应。
她没下楼。只是以意志力召唤着,上楼来,上楼来,敲响我的房门。
这个房间是她的基地,像她在学校附近的租屋。在大学里她不太上课,不跟同学来往,昼伏夜出,整天读小说听音乐看电影,她大二就拥有自己的音响电视机跟录放影机,这次暑假回台中她带回了那套音响跟大多数的书籍杂物,生活过得如在学校时那样,不跟家人一起吃饭,不太说话,那时的她刚开始学写小说,沉溺在想象中人物的时间比跟家人朋友见面的时间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