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即将开始”,她那时总觉得随时会有音乐响起,柜台上就会出现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好像回头大厅另一端就会围绕着正在跳舞的客人,络绎不绝的游客随时都可能提着行李推开门走进来。
这些都是介绍人在一旁加强的说明。大厅突然灯光大亮,音乐也响起来了,这群乡下人都手足无措起来,仿佛感觉到自身的寒酸与这场景不太相称,纷纷四下张望,她注意到自己的父亲仍一脸骄傲努力维持着尊严,可是从他的呼吸里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激动。
那不折不扣是一场骗局,说穿了会笑掉人大牙的拙劣骗局,上当的人事后不但不敢置信也不好意思向别人提及。但是,除非亲临现场否则无法体会当时魔幻的气氛,那幻觉太逼真,太像从自己的梦想中走出来的,像是从天而降的好运,仿佛人手指过的地方器物就会活动,空洞的场景会密布人群,已消逝的繁华随即再现,他两手一挥,曾经辉煌的肯尼司饭店就会从说明书里再次苏醒,愿意勇敢参与这次重建行动的人,才有机会目睹那神奇的时刻。
为什么选中我们?她的家是寻常而不可能遭遇戏剧性情节的那种,父亲在伯父店里做装潢工人,母亲在工厂帮人煮饭,家里有三个孩子,她刚上小学四年级,他们曾经是多么单纯平凡的家庭,而一切都在瞬间崩毁。
游览车将他们载回集合地点,回家的路上父亲带她们去吃了一顿大餐,在廉价的海产店,父亲点了好多菜,其中包括她没吃过的龙虾,红艳的龙虾像是假的那样被端上桌,模样如此古怪,她不想吃,沉默的父亲比往常都多话,连一向害羞的妈妈也忍不住重复着肯尼司饭店的种种。
后来谁都没再提及此事了,漫长混乱的童年、少女、青少女时期过去,没完没了的还债的日子度过,她与家人从不提及那个度假饭店,直到在这个下着雨的夜晚与阿鹰从宾馆里走出来,在回家的车程里他突然问她:“你记得肯尼司饭店的事吗?”她轻易想起了那个残破的度假饭店,她对他描述那次跟爸妈搭游览车去游览的事。
说着说着,有个什么在她脑子里融化了,滚热的记忆到处流淌,拖拉着一连串她已经遗忘的画面,她惊叫出声。
刹那间,她的人生翻转了。
这晚下着大雨,如同那些大逃亡的夜里连续多日的暴雨,将他们围困在马路上。突来的记忆将她惊呆了,对啊肯尼司饭店,没有半滴水的游泳池与空荡的大厅,曾负载着他们希望的梦幻旅店,那群带着梦游神色的男女,那只象征着好运即将来到的大龙虾,火红火红停在记忆深处,是一切灾难的源头。之后呢?下一个画面已经是村人挤在她家客厅里大声吼叫,家中物品都贴上法院封条,再往下翻,画面是他们全家挤在一辆白色小发财车里四处流亡,吃睡都在车上,大雨浇灌在车身上发出趴搭趴搭声响,一站逃过一站,父母总神色凄惶,孩子们老是在睡觉,她隔着车窗看见爸妈去找住在南部的舅舅,见了外公外婆,还有几个她不认识的人,多少天过去了?那些日子好像没有差别,她只记得等到车子开回他们家,好不容易能够睡在自己家的床上,他们像被拔掉电池的玩具,陷入无意识而漫长的睡眠,一觉醒来母亲已经离家了。
有些事发生后被刻意隐藏抹去,在那个乡下透天厝二楼的房间。
她所认知的自己的生命,她的家庭,拿掉那一块之后竟自行修补成另外一种版本,她从不曾感觉有何怪异,她父母因为投资失败而负债,母亲离家,几年后又回家,简短而不需多说,她的同学们也都不知道这段过去,她忙着长大、联考,忙着进入更新奇的新世界,无须去对照理解过去的世界有什么不合理的断裂,但自从成为阿鹰的情人,这个来自她母亲“神秘的台中工作”世界的男人,他几次对她提出的问题她都无法回答,直到这天。
“我记起来了。”她说,那一大块记忆不知何故始终被排除在她的意识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