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她重复地说。先记起的是肯尼司饭店,一连串错误的开端。
“想起什么?”他问。
雨声哗哗敲打车体车窗或许让阿鹰听不清她的回话,便将身体挪近她,她附在他的耳边说话。“有一件事。”她说。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她说,“是我跟爸爸之间的秘密。”
阿鹰
有些事被称为秘密,会是你宁愿自己不曾知道的,但若这个人是你亲爱之人,是你自己引发这个秘密的揭露,你只能硬着头皮承担后果。他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她却用好长的时间说出复杂而破碎的答案。
“你记得肯尼司饭店吗?”阿鹰的问题只是这样。这疑问放在心中已久,当年他认识的母亲丽玉是在台中的红楼梦酒店,他年少时的结拜大哥金虎是那家酒店的董事,他跟阿豹都去做过围事。丽玉在红楼梦做了一阵子,后来又转去做饭店应召,金虎一直以丽玉的保护人自居,阿鹰跟阿豹几个人也因此跟她相熟,他们常出入丽玉租赁的公寓,他陆续得知丽玉的遭遇,知道她在乡下还有丈夫孩子,他们家是当年肯尼司饭店吸金事件的几百名受害者之一,他们跟亲戚朋友借款募集资金进行投资,等到那个集团卷款潜逃之后,丽玉与她丈夫扛下七十万债务,为了应付上门催讨的亲友贸然跟地下钱庄周转,却让债务利上滚利,暴增到两百万,钱庄的人追上门,他们夫妻带着三孩子连夜潜逃,近一个月四处躲债,在丽玉哥哥的牵线下认识了金虎,经由金虎的协调,与钱庄定下三年偿还协议,夫妻分居,办了离婚,丽玉到红楼梦上班,她丈夫带孩子到夜市摆摊卖衣服,分两头赚钱还债。
是先问他的:“你知道我们家为什么会欠下那么多债务吗?”他才提起肯尼司饭店,那时他没想过这几个字竟会引发这么强烈的核爆。
她说我记得。
他们核对着记忆,阿鹰补充不知道的部分,说得婉转,删掉他认为会伤害她的细节,用“上班赚钱”取代“陪酒”或“应召”,他描述着刚认识丽玉时的许多有趣事件,比如丽玉喜欢打麻将,但每打必输,阿鹰给她取了“憨面仔”的绰号,丽玉喜欢槟榔的味道,却讨厌嚼破槟榔的感觉,阿豹年轻就爱吃槟榔,常帮丽玉先把槟榔嚼碎,将红褐汁液吐尽,才把那残渣递给丽玉让她如嚼口香糖那样品尝。
“我们三个真的很像姊弟,每到放暑假你们三个小孩会到台中来找妈妈,大姊去上班我跟阿豹就得轮流带你们去玩。”阿鹰眯着眼模仿丽玉摸麻将的神情,他们俩连长相都相似。
为了冲淡那毁家的悲伤情绪,阿鹰总是拣选着好玩有趣的话题。
“我记起来了。”突然大声地说。
“记起什么?”他问。
她的脸奇怪地扭曲着,张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嘴唇上下开合,近乎痉挛。“有一件事,”她勉强挤出这几个字仿佛已经费尽力气,“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我从没对谁说过,因为我自己都忘记了。”她继续说。
“你慢慢说。”他握着她的手,她猛地将手抽回。“我不知道该从哪一天说起。”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她说,“是我跟爸爸之间的秘密。”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他并不在场,或者该说好像她看见的不是他,而是在他身后某个恐怖的鬼怪,好似她只要开口,若不是激怒了那怪物,就是唤醒了它。“那时候,我现在可以确定是真的,为什么我会忘了呢?”她说。“小时候我们总是睡一张床,妈妈不在家之后也是,”她继续说。“刚开始,我以为爸爸是生病了,那样的病痛需要医治,而我能帮得上忙。”她又说。说到此处他突然阻止她:“别说了,没关系。”他不想听了,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即将听到惊人的秘密,但他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