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偶然间歇,他发动车子,自己也不知去处地往前开,她静坐在一旁,不哭不笑不发出一点声音,他多希望她可以表现得正常一点,软弱一点,那么他还可以安慰她,还能够表现出自己确实能够保护她,但她只是安静地陷入某种思绪里。“这样很奇怪,”他说,“世界好像应该变得不同,但改变的只是我们的想法。”他又说。这一生他经历过多少事,但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没有敌人,没有对手,却被彻底击溃。
“我要杀了他!”他终于挤出这样的话,但心里不真的是这个意思。
“那么我的忍耐有什么意义?”她只淡淡这样说。
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开不了口,他想知道那些事到底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为什么她当时不愿求助,事到如今,他想知道他能为她做些什么。他一时情急说出的“我要杀了他”,并非全然是冲动的谎言,但那个人,他不久前还到家跟他们一起吃饭,这许多年来他们两家人曾多么紧密,那个沉默的男人,那个敬爱的大姊,难道在这一夜过去的感情都不算了吗?他不管做什么,即使揭露他,质问他,痛殴他一顿,都不会是要的,那只会引发他们家更大的风暴,导致她更巨大的痛苦吧!可是他想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来减轻自己的内疚,做点什么来补偿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楚。爱她,加倍地爱,无止尽地爱她,可笑的是他一旦想爱她接下来想做的就会是她最害怕的事。
他不想回家了,这个时刻他不想离开她半步,他不愿让她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因为有人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伤害她。
他将车子开到一家旅馆,登记住宿,她不发一语任由他牵着手走进房间里。这晚她没洗澡就睡着了,像被谁夺走了意识,睡得那么熟以至于他担心她是不是死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去探探她的鼻息确定她只是在睡觉。
她没有脱衣,精疲力竭的模样像蜕去硬壳露出柔软脆弱的内里,包裹在他怀里。呼叫器不停鸣响,他知道是他妻子在呼叫他,他应该去回个电话,但他找不到不回家的理由,他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她,她的头发覆盖着半张脸,他用手指轻轻揭开,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一点,这不曾留下时间痕迹的年轻的脸,这不曾泄漏秘密的稚气的脸,他感觉自己对她的怜爱已达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他蹑手蹑脚下床,拨了电话给一个朋友,请他帮忙,假装他醉倒在朋友家,他知道这是拙劣的谎话,淑娟只要骑上摩托车到那朋友家立刻可以拆穿他的谎言,如果可以他不愿在这时刻说谎,他没有力气编派任何理由。但是,走出这个他为她构筑出的城堡他们要面对的是许多无法处理的现实,他的婚姻、她的家人,她还是个大学生,他甚至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他不能带她走,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她要他送她回家,但他不肯,她说:“再不回家你就惨了。”他说没关系。
直到车子开始运转起来,摇下车窗听见车轮滑过路面积水淅沥沥的声音,因往事而凝固的时空才启动,她回到现实,浑身都发痛,方才是被什么附身了吗?此时此刻她变成什么模样自己看不见,没有崩溃,并未发狂,只是全身力气都被清空,好疲倦。
大雨来得突然,轰轰闹闹仿佛只为让她讲出这一段,随后便消失无踪。雨后的街道有种熟悉的味道,干净、湿漉漉、所有景物都泛着水光,他们乘坐的车子变成一艘小船,摇摇晃晃,无处可去。
要带我去哪里呢?她想问,却只将头倾靠着他的肩膀,你说要带我走,我想要的只是这句话,去哪里都没有分别了。当“恋花”的霓虹灯出现在眼前,她有种坚定的决心,就在这里,这时,她希望能与阿鹰真正地做爱。
但一躺上旅馆的床铺她立刻就睡着了,无梦无想气力全失,纯粹的睡眠,如小时候长时间在发财车里流浪终结,回到家时,全家人也进入这样的熟睡。
她依稀记得他搂抱着她,起初还感觉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与脸颊,耳语呢喃说着许多爱情的话语,后来就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