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孝廉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女儿丢进嘉陵江。但对他这样红黑两道通吃的人来说,丢翻(注:袍哥隐语,意即杀死。)人家的儿子,那就像丢一个烟锅巴(烟蒂)般容易。当然他也不会亲自干这样的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众袍哥把刘海塞进了一个猪笼里,他那样高的个子,难以想象他们是怎么把他塞进去的。他被憋屈在狭窄的笼子里,赤裸着上身,肌肉一团一团地从竹篾片里鼓了出来。他们像抬牲口一样将他抬到了嘉陵江边,这群黑衣黒裤的袍哥手持火把、明火执仗地要杀人了。江边依然闷热无比,江水万古流淌,但永远也冲不褪人们心中的爱与恨。嘉陵江曾经见证了这两个年轻人的浪漫,现在它也忍不住低声呜咽了。
这是嘉陵江边的一个小码头,一艘趸船静静地停在江边。装在猪笼里的刘海记得他有几次从沙坪坝送蔺佩瑶回江北的家,就一起坐渡船到江边的趸船上,然后他再乘船回学校。在过去,这是短暂惜别的地方;而今天,这会成为奔赴黄泉的最后一站吗?江面上黑黑的一片雾,几盏渔火暗在远处,像阎王之眼。江水呜咽,一条嘉陵江都在为他哭泣。
就这样死了?我的母亲怎么办?我还没有为老母尽一点孝心,更没有为国家做一点事情啊!他忽然感到一片茫然、恐慌。
袍哥们却没有闲心让他思考生与死这样复杂的问题,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猪笼抬到趸船临江的那边,然后垂手等老大的命令。领头的是一个蓄着一撮山羊胡的老者,刘海听见袍哥们叫他二爷。刘海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匪还是民,但无疑是蔺孝廉手下的人。自从那天他认出蔺孝廉来后就知道:自己的爱情惹祸了。
“你们是什么人,还有王法吗?”刘海在猪笼里愤怒地高喊。
那个被称为二爷的手里还拿着一幅黄铜水烟枪,吐了一口烟,就像吐出心中的恶气。“小崽儿嘞,啷个死到临头还搞不醒豁嗦。老子们今天是送你去见阎王的人。咋个嘛?”
“你们滥用私刑,枉杀无辜,是犯法的!”
“哈哈”,二爷冷笑两声,像老鸦在黄昏时的恬噪,“小崽儿,告诉你,你二爷从来只晓得江湖之道,不晓得国家王法。你坏了我们江湖的规矩,活该你倒霉。”
“我犯了什么法,难道爱一个人有罪吗?”
“丢。”二爷吹了一口烟,轻声道。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阴森恐怖,连江里的鱼儿都被惊吓到了,几条鱼儿翻了起来,在黑暗中亮出白白的身子,又转身躲进水里了。
“噗通!”装着刘海的猪笼在火把的映照下砸进江里,水面荡漾开一阵暗红色的涟漪,很快就被江水冲散了,消失了。趸船上的袍哥们嘘了几口气,面无表情,有人在抹袖子,有人在揩手。嘉陵江无言,茫茫黑夜也无语,这样的事情他们干得多了。
寂静的夜里,江水冲到趸船上,翻出一阵阵的叹息。没有一丝江风,江面闷热得让人憋气,丢进江里的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大口大口地喝一条嘉陵江的水了。一个袍哥问:“差不多了吧?”
二爷把烟锅里的烟灰吹出来,再装上一锅,用火捻子点上,才缓缓说:“再沉他一下。”然后等他把那一锅烟抽完,才说:“扯上来看看。”
猪笼上还拴着一根绳子,两个袍哥费力地将它拉出水面。一个说“冲得远哦。”一个说“这头猪好肥哦。”
刘海被扔到趸船的地板上,袍哥们将他从猪笼里放出来,用脚踹他浑圆了的肚皮,又把他翻过来,横在一张凳子上,让他倒出肚子里的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一腔江水哗哗流出,人已成一滩烂泥了。
“搞醒豁没得?”二爷问。
“土匪!”刘海骂道,大口大口地喘气。
“还在想别个的女儿?”
“更想。爱是淹不死的,哪怕是嘉陵江。”
“嘿嘿,你龟儿子还不认错?”
“爱没有错。”
“再装进切(去),丢!”二爷喝道。
如是者三,刘海和嘉陵江里的阎王打了三次照面,被拉到趸船上时他已经只求速死了。“你们这帮土匪法西斯,有种就别把我拉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