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历史的脉络看来,胡适与韦莲司的故事最令人可以深省的部分,是在于种族、性别、甚至阶级这些因素,如何影响、形塑他们两人之间在不同时期的关系。在胡适还是留学生的阶段,他和韦莲司在思想上是平起平坐的对等关系。在个人领域的成就上,就像我在以下几段会说明的,以当时韦莲司在纽约艺术界的表现,她恐怕还在胡适之上;更不用说,作为白人的她,在种族上更是高高在作为华人的胡适之上。十年以后,胡适在中国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式地重访美国。与之相对的,韦莲司早已在父亲过世以后,放弃了她的艺术生涯,回到绮色佳陪母亲同住,过她埋名隐姓式的生活。这时跃上枝头的胡适,与“下灶作羹汤”的韦莲司发展出他们的情人关系。在这个极具戏剧性的变化里,我们必须去深思的,是胡适与韦莲司在这十几年间,由于主客观因素所导致的身份地位与角色扮演的易位,是否使他们之间所存在的种族——白人与华人——不平等关系,因此退居到次要的地位?换句话说,胡适与韦莲司的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在于它所呈现出来的种族、阶级(社会地位)、和性别交缠错节、重新洗牌的诸多问题。
我们暂且把历史的脉络搁置在一旁。1915 年的胡适才初尝与异性交友的滋味,稚嫩青涩;韦莲司则更是完全没有抱着智性交流以外的情怀。当时她有一个几乎论及婚嫁的男朋友,名字叫查理士·邓肯(Charles Duncan)。邓肯也是一个画家,他跟韦莲司一样,在1910 年代末期到1920 年代初期,还相当活跃于纽约的现代派画坛。只是,跟韦莲司一样,他后来也从画坛消迹,在纽约市的一家室外广告公司上班。①我在下文还会谈到他是如何地爱着韦莲司。就像韦莲司在1937 年给胡适的一封信里所说的,邓肯是第一个唤醒她爱情的人。她在这封怅惘追忆往事的信里,告诉胡适说:“你有他所欠缺的智慧,而他有我当时还没在你身上看到的爱以及对美的鉴赏。”②韦莲司这句话里关键之处,在于她说“我当时还没在你身上看到的爱以及对美的鉴赏。”换句话说,韦莲司后来发现胡适不但能爱,而且具有对美的鉴赏的能力。所以,周质平所谓胡适不懂艺术云云,并不符合韦莲司的看法。③
韦莲司与胡适独处一室的时候,心中是没有任何涟漪的。她在讨论“教养”、分析男女友谊的那封信里,很清楚地表明她对“升华”的礼赞。也许因为她知道胡适对诗人布朗宁很熟悉,她特别引布朗宁做例子。她说她不喜欢布朗宁的地方,在于他过于强调肉体(body)。韦莲司认为人之所以可贵,在于他可以超越他的肉体,就好比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可以摆脱技巧的限制一样。她说生活的艺术,是去品尝人生的极致,去追求生命的无限。她把人的“肉体”(sex )比拟成制造纸和铅笔、或者色彩和画笔的工厂。她说,如果人人都只注意这个“工厂”跟它所生产的纸和笔,那要让谁去创造那扣人心弦的文学和艺术呢?换句话说,这个“工厂”和它的成品固然重要,但它们只是画家用来创造艺术的工具而已;同样的,“肉体”的爱固然重要,它其实只是两个相爱的人追求心灵交会的媒介。她承认她这个理论有点矫枉过正,因为从前的人确实对性压抑太过,太不注意肉体。但是,她和胡适都是不甘于平凡,要有所作为的人,特别是胡适。她认为胡适的志向比她还高,是要进一步去作唤醒他人的大事业。最后,她在信的结尾,以“教育”(education)、“抉择”(choice)、和“力行”(vital activity )这个三段式的进程表来与胡适互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