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段里的“月传妳我心”、“彼情只有妳我知”,变成了“皎色映征袖,轻露湿云鬟”,两个各自“月下独徊”的个体;虽然他在中译词的第二段里,用了“今已矣!”、“空对此”这些慨叹的字眼,他接着吟咏的,却是“清辉脉脉如许,谁与我同看?”,这既可以被解读为“月下独徊”的相思,也可以被理解成渴求知音的想望,完全失去了原诗里“此月终不能再传妳我心”的原旨。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鹧鸪声”那一句。鹧鸪的啼声在古典的诗意里,有“行不得也哥哥”,如泣如诉的“闺怨”意味。且不管“料得今宵此际,伴汝鹧鸪声里,骄日欲中天”这一段,与常识相违,因为鹧鸪是夜啼的,不会在“骄日欲中天”的时候听到。胡适把“伴汝鹧鸪声里”这句写入,倒仿佛他哀叹的是江冬秀的“闺怨”,而不是绝决地告诉她:“此月终不能再传妳我心”。然而,即使是经过如此“偷天换日”的转译,这首诗的中文译词,胡适一直要等到一年以后,才写在家信里,请他的叔叔胡近仁讲解给大家听,并且说,他想听胡近仁对这首词的评价如何。①
这首令人怵目惊心的英诗,是胡适留学时期有过反悔他媒妁之言的婚约最有力的证据。令人值得玩味的是,胡适最后还是接受了事实。当然,这并不表示胡适对江冬秀就不会发展出感情。就像他在康乃尔大学演讲《中国的婚制》里所说的,中国人结婚以前的爱是“基于想象,根于名分”。1916 年9 月,就在他把那首词寄回家一个多月以后,他写信抱怨江冬秀已经一年没写信给他了。他生气地埋怨:“岂因其不会写信,就不肯写乎?”他说:“其实自己家人写信,有话说话,正不必好。即用白字亦有何妨?亦不必请人起稿,亦不必请人改削也。望母以此意告之。如冬秀尚在吾家,望母令彼写信与我,两行三行都无不可也。”他特别举了他的好友朱经农作例子。朱经农告诉胡适,说他收到家信,“语短而意长。虽有白字,颇极缠绵之致。”胡适因而填了一首白话词来戏弄他:“先生几日魂颠倒,他的书来了!虽然纸短
却情长,带上两三白字又何妨?可怜一对痴儿女,不惯分离苦;别来还没几多时,早已书来细问几时归。”①
① 胡适禀母亲,1916 年8 月9 日,杜春和编,《胡适家书》,92-93 页。
我在前面提到胡适在1916 年7 月的一封信。那封信是他把《水调歌头》寄回家的前两个星期写的。在那封信里,他请江冬秀原谅他又再度爽约,不能履行返国的承诺。他请江冬秀“勿怪我迟迟不归,亦勿时时挂念我。怪也无用,挂念也无益。”这些话虽然说得有点冷硬,他并没忘记在信后加上一句缠绵的:“此寄相思。”② 1917 年1 月中,胡适重感冒还没好,收到江冬秀的信,心里非常高兴。他在家信里说:“冬秀信甚好。此信较其几年前在吾家所做寄其祖母之信,胜几十倍矣。”他特别作了一首诗做纪念:③
病中得他书,不满八行纸。全无要紧话,颇使我欢喜。我不认得他,他不认得我。我却纪念他,这是为什么?岂不因我们,份定长相亲。由份生情意,所以非路人。天边一游子,生不识故里。终有故乡情,其理亦如此。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