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秘书长的一片好心,”倪布然说。他想,侯静德的思路一直在这个长那个长上打转转,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决心去人文学院,目的是想做学问,走学术研究这条路。如果想在仕途上发展,就不会选择人文学院了。”
“那我只能表示惋惜了,”侯静德说,“好吧,既然你决意要走,我通知人事科,你办手续就可以了。”
“谢谢秘书长。”
就这样,在一片反对声中,他办完了调动手续。准备前往人文学院报到的当天,市委办通知他,下午在乌酉大酒店给他“送行”。
这是党政机关不成文的规矩,单位有职工调出,本单位的职工或有关人员与调出人员一起“坐坐”,聊表同行情谊。像市委办、市政政府办以及那些“大”部门、“牛”部门的科长调出,一般情况下都是职升一级,兴高采烈地去履行新职。未经提拔出去的,要么是犯了错误被调离本机关的,要么是调往上级机关的。像倪布然这样自愿往“低处走”,“白身”离开权力部门的,不是绝无仅有,也是极为罕见。
下班以后,倪布然按时来到乌酉大酒店。被通知送他的人也陆续到了。他被告知,侯静德“因故”不能来送他。他当然清楚,这个“故”不是别的,是因为他的级别未达到一个副地级干部亲自出马相送的缘故。代表侯静德来的是副秘书长胡晔。除此之外,还有各科的科长,以及和他工作关系比较紧密的几位领导的秘书。
各路人马到齐后,依饭桌上的规矩入座,胡晔居中,倪布然被安排到他的左侧,而倪布然的左侧则是与他争过秘书科长的郜子达。此时的他,对倪布然表现出少见的热情,不知他是同情他呢,还是对他的离去暗自庆幸,此刻表现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这让倪布然多少有点无所适从。
酒菜上齐以后,胡晔站起来,端着酒杯扫视了一圈,对大家说:“受侯秘书长的委托,特意为倪布然同志送行。来,大家满饮一杯。”接着,他和倪布然碰碰杯,“兄弟,先敬你一杯。”说罢他一饮而尽。于是,大家都站起身,端着酒杯同倪布然碰杯。
大家放下杯子,胡晔招呼大家吃菜,大家静静地吃菜,场面一下子冷清下来,让人匪夷所思。倪布然想,如果他因职务提拔而离开市委大院,此时的桌子上一定会觥筹交错,大家会争先恐后地给他敬酒,祝贺声会不绝于耳,场面一定会喜气洋洋,一片欢庆气氛。而今,他“布衣”走出市委大院,让大家左右为难,向他祝贺?祝贺他什么?表示安慰?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因此,大家只好保持沉默,免得说错话,闹出什么笑话。
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感伤气息涌进倪布然的胸口,让他有种就要窒息了的感觉。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开悟道:莫非自己真的错了,真的在错误的时刻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否则,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们,怎么就像给他送葬似的?让他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很不是滋味。为了打破沉默,他扫一眼大家,端起一杯酒,转身端到胡晔的面前:“谢谢你来送我,敬你一杯。”胡晔说声谢谢,端起杯和他碰了碰,一饮而尽。之后,他给在坐的各位逐个敬酒,逐一和大家碰杯,喝了。这样喝了一圈,他有点酒意,说话也就稍稍放开了一点儿。他说:“大家能来为我送行,我谢谢大家。”他摇晃了一下身子,之后努力保持平衡,自嘲似地笑笑,接着说道,“我倪某人命薄福浅,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做出了出乎大家意料的选择。看得出来,大家为我的选择而扼腕叹息,甚至为我的选择而难过。说句实话,这让我有点沮丧,有点心寒。”他稍停了一下,环顾左右,尴尬地笑笑,说:“我们都是给领导和市委机关起草过文件、文稿的人,什么加强文化建设;什么建设学习型政党、学习型机关;什么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们没有少动脑筋、少费笔墨。而面对一个选择了学术研究的人,怎么就像面对一个罪犯一样?我们写的那些个,领导讲的那些个,原来都是假的?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场面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胡晔看看大家,不自然地笑笑,拉了一下倪布然的衣襟,让他坐下来,说道:“倪科长一向好学上进,我们都打心眼里佩服。你就要离开我们了,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心里头难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嘛,大家说对不对呀?”
大家都说对,于是都起身给倪布然敬酒,倪布然双手抱拳,说:“对不起大家,实在不能再喝了。”
胡晔给大家使个眼色,说道:“既然倪科长不喝了,就暂时不喝了。大家说说话,鼓励鼓励倪科长,祝愿他在学术研究上取得新的成果。”
胡晔这样一说,大家都附和了几句,气氛有所缓和。之后又陷入一片沉静。过了片刻,胡晔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好,我们为倪科长惊世之举再干一杯。”
大家站起身,共同干了一杯。胡晔宣布下面为自由活动时间,想说话的说说话,想喝酒的再喝会儿。他宣布之后,说还有点儿事,就先走了。胡晔走后,大家也就陆续离开这里。郜子达见倪布然有点醉态,陪着他出了酒店,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他俩搀扶着上了车,向倪布然的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