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章郎《最后的尊严》中译本序
本书的作者山崎章郎是一位有深切人文关怀的日本医生,在多年治疗癌症末期病人的实践中,他积累了很多的经验,也积累了很多的疑问。于是有一天,当他翻开柯波拉?罗丝的“死亡学”开拓之作《死亡与死亡过程》时,他的认识很自然地发生了一个转折,用他的话说,他到那时为止所认同的医学常识被轻易地推翻了。他的这个转折,简单地说,就是把对于临终病人的态度由徒劳的救治变成了有效的关怀。在书中,他给我们讲述了他亲自治疗过的十个病人的故事,转折发生前后的病例各占一半,通过对照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这个转折的合理性。
对于一个患了绝症并且确实救治无望的病人,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他?这是医生以及病人的亲属首先会遇到的问题。在多数情况下,人们采取的是隐瞒和欺骗的策略,并辅以空洞的鼓励。山崎章郎一开始也是这样做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因为病人自己也往往害怕知道真相,不肯接受近在眼前的死亡。但是,随着病情实际上的恶化,病人必然会对专门给他准备的虚假的说明产生怀疑,并且终于完全不相信。最后,一个没有人相信的谎言横在病人和世界之间,阻碍着真实的交流,笼罩在病人四周的这种虚伪的氛围每每把病人逼入至深的孤独之中。事情的确古怪:一个人要死了,周围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和讨论着这件事,唯有当事人被排除在了外面。一个不能不问的问题:那个即将死亡的人究竟是谁?山崎章郎确实不断地向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他终于得出结论:病人有权知道与自己的生命有关的重要信息,有权决定怎样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在被告知了真相以后,病人诚然会感到绝望,但这种绝望要比那种因为被欺骗然后又识破欺骗所感到的绝望好得多,他至少可以由于受到信任而产生出自己面对死亡的尊严感和勇气,并且有可能在坦诚的气氛中与医生和家人进行正面的交流了。
面对患了绝症的垂死病人,医生遇到的另一个问题是要不要尽一切努力来延长其生命,哪怕只是延长一分一秒?现代医学对此的回答是肯定的,它也确实拥有这方面的手段。然而,经历过许多给临终病人做复苏术场面的山崎章郎越来越确信这种做法的无意义,他甚至批评说,这是在对一个全无意志的躯体进行迫害,把患者与家人之间最富有人性的死别时刻变成了医务人员一展雄风的战场,侵犯了濒死者的最后的尊严。复苏术只是一种极端的情形,扩大开来说,就是人们至今仍在争论的安乐死问题。当绝症患者生命的延续只成了无法解除的持续痛苦之时,在患者自愿的前提下,是否允许使用医学手段帮助他提前结束生命?山崎章郎没有直接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他的原则是清楚的,就是主张每个人在拥有做人的尊严的情况下去迎接死亡。作为一个医生,他特别关心除痛对策。他观察到,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往往会导致患者的人格崩溃。使他愤慨的是,某些医生对病人的兴趣仅限于病人身上的癌细胞,一旦癌细胞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能力后,他们对病人越来越剧烈的身体疼痛表现出令人震惊的冷漠,病人在他们眼里就成了一个光会喊痛的麻烦家伙了。事实上,医学应该也能够替癌症末期病人做的最好的事情恰恰是尽量替他们解除疼痛,而不是让他们在疼痛的折磨中尽量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