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冀见两人粗菜淡饭吃得其香无比,不禁暗羡他俩好胃口,便微笑道:“两位可是干了一天活?辛苦了呵。”那两个汉子连忙称是,其中一个补了一句:“我俩在城外天禧寺修那宝殿的钟架,干了一整天活,只吃了一餐饭。”另一个道:“我俩专修寺庙的木造器物,明日一大早还要赶到栖霞寺去修侧殿的屋顶,那可是我俩的家传功夫。京师寺庙一定得找咱俩,才能修复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方冀赞道:“两位是有技艺在身的巧匠,失敬,失敬。有这一身技艺,日子想必过得好啊?”一个汉子道:“还凑和。”另一个道:“咱两家人都住乡下,种地过日子花钱少,我俩就靠这京城附近的寺庙活儿,赚些银子回乡去,给家人买些穿的用的,这几年日子好过,就存些钱多垦些地。”
方冀道:“两位若是不急着赶路,老夫就请二位再喝两杯聊聊。”两人齐道:“倒不赶路,只是不敢叨扰。”方冀道:“不客气。咱们再切一只板鸭来下酒如何?”左边那汉子急摇手道:“且慢,老先生既要请吃酒,不如切只桂花咸水鸭来也强过那板鸭。”方冀笑道:“怎么说?”那汉子道:“外来的人总说南京板鸭好,我们金陵人不吃那干板板的东西,咸水鸭才是金陵人的真绝活。”方冀哈哈笑道:“好,就咸水鸭。”
切好的咸水鸭整整一大盘端上来,果然漂亮,方冀吃了一块,只觉咸得恰到好处,不但不会盖掉鸭肉原味,那盐卤加上作料的味儿反而将鸭肉的鲜味逼了出来,嚼得满口鲜香。方冀赞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两位请用呵。”他喝了一大口酒,续道:“两位方才说,存些银子多垦些地?”
右边那汉子啃着一支鸭翅,道:“咱们两代都是木匠,那有什么自己的田地?过去兵荒马乱,雇人做工的少,有时凭做工也养不活家小,就帮人种种田。那佃农的日子可苦啊,年头在田做到年尾,挂了镰刀就没饭吃。自从洪武皇帝来了就好了,他看连年打仗把天下多少良田都打成了荒地,就下一道圣旨,凡是肯吃苦愿意垦地的,就去跟官府登记,官府分一块地让你去开垦,开垦好了地就算你的。”
方冀听得入神,那汉子继续道:“我家女人和两个老弟合力开垦了几亩地,种些蔬菜杂粮,也算是个种自耕地的农家了。”另一个汉子补充道:“头两年收成不好,官府还免了咱地租,又发放了一批新的种子让我们试种,现在终于有好收成了。”
方冀和这两人又聊了不少日常生活的琐事,颇觉此次离开神农架,一路上多有机会与庶民百姓接触,不断感受到各行各业的老百姓生活改善的喜悦。大家对兵荒马乱、劫后余生的一段苦日子仍然心有余悸,但是谈起日子愈来愈好过,活得有希望,无不面露喜色。此时又听了这两个木匠的一番话,不禁暗暗忖道:“看来这皇帝老儿除了会打仗、会杀人,治理国家也是有一套的。他虽严刑峻法,对文武功臣、起义伙伴残酷无比,但毕竟是从穷人中发迹,了解穷人的苦处,对百姓倒是好的。”
想到朱元璋年轻时曾加入明教,之前还当过几年和尚,提过“明”“佛”不分家的说法,而在推翻蒙古政权的斗争中,不止一次与明教连手出击取得胜利。大业成功之后,明教并未持功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回归江湖宣扬教义,却仍逃不过朱元璋的猜忌之心,竟然下毒手要将明教一网打尽。方冀对这血淋淋的一幕不可能有丝毫淡忘,他摇了摇头,暗自叹道:“要真正公道地评价一个历史人物,是何其难也。”
三人聊得高兴,待得酒肴既尽,方冀站起身来拱手道别,他付了账,沿着大街向东行。此时已过亥时,靠近皇城地段的闲人渐少,方冀走到西长安街和通济门大街交口处,在内护城河的大中桥上停了下来。向东望去,一座大衙门灯火已黯,方冀依稀记得好像是京师仪礼司,再往东一千多步,就是京师锦衣卫了。
方冀在桥上踱了两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桥头墩柱上留下了秘密记号,看看四周没有其他可疑之处,就回头慢慢走向府东街的宾悦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