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那时的我从朋友甲到朋友乙辗转居住在朋友租住的公寓里——朋友去了学校之后,独留我一人孤零零地待在空虚的空气中。我又不得不从屋里出去徘徊街头。有什么在撵我出去。于是乎一条街复一条街,时而漫步在如前所说那样的街,时而停立在廉价糖果铺门前,时而伸长脖子看看干货店里的虾干、干鳕鱼、腐竹之类,到底朝了二条方向沿寺町路往下,在那里的水果铺前停立。此处把那水果铺稍作介绍。这水果铺是我认识的范围里
本人最喜欢的店铺。此处绝非壮观大店,却最能使你赤裸裸地感受到水果铺固有之美。水果摆放于相当陡的台上。说是一个台,想来也就是涂刷黒漆的一块旧木板。水果们排列着,恰如某支华美乐曲的快板部分,被迫看了使见者僵化成石的戈耳工的魔女面具,凝固于那样的色彩、那样的尺寸。蔬菜也是愈往里去,堆得愈高——其实,那里的萝卜叶之美,堪称美轮美奂。再就是浸泡于水中的豆子、茨菰之类。
还有,那家店的美在夜里。寺町路大略是一条热闹的马路——虽则感觉上比东京大阪之类清静多了——无数道橱窗里的光倾泻向路面。不知何故,惟有那铺面周围异常幽暗。另一面原
是邻接幽暗的二条路的街角,暗是不消说的。但那邻家位于寺町路却依旧昏黑不明,使人不明所以。但若那家不暗,想必不至于那样地诱惑着我。另一个是那家伸出的挑檐。那挑檐活像压低的帽子的帽舌——这与其谓之形容,毋宁说使人联想到“哎哟,那里的那爿铺子把帽舌戴得也忒低了点咯”。挑檐上方也是漆黑。不错,正因为周围漆黑,便衬得铺面处点亮的若干盏电灯如骤雨砸下般绚烂,不被周围任何事物掩盖,随心所欲地映照出美丽景致。站在
街上,裸露的电灯仿佛将细长的螺旋棒滴溜滴溜刺入眼中,或透过近旁那家镒屋二楼的玻璃窗远观这爿水果铺,这番景致偶尔勾起我的兴趣。这景,在整个寺町中也是少有的。
那天我破天荒在那爿铺子里买了东西。之所以有如此举动,是因为那爿铺子摆出了罕见的柠檬。柠檬自是极普遍的。但那爿铺子纵使算不得寒酸,也不过寻常的蔬果铺,此前不怎么见到。我大略是喜欢那柠檬的。无论仿如将柠檬黄的颜料从管子里挤出后凝固而成的那单纯的色彩,抑或那矮尺寸的纺锤形造型——最终我决定买它一只。后来的我又是怎样走过了哪里?我在街头走了很长时间。始终压抑我心头的那团不吉利的窒塞,从我的手握住柠檬的那一瞬间起,看来多少有些疏散,我站在街头,感到非常之幸福。曾是那样执拗的忧郁,被那样的一颗东西驱散——或谓可疑之事便是反论性的真实。说到底,心这东西是何等不可思议啊!
那只柠檬冰凉,冰得妙不可言。那时的我肺尖害病,身体总在发烧。其实也曾尝试握住这个那个朋友的手来夸示我发烧的事,而我的手掌比谁的都烫。也许正是那滚烫的缘故,由握着的掌心向体内渗透的那种冰,是令人心旷神怡的。
我频频将那果实拿至鼻前嗅闻,想象着据传为其产地的加利福尼亚。汉文课上学的《卖柑者言》中所写“扑鼻”一词,断断续续浮现脑际。若再深深吸入一口馥郁芳香的空气,使其充盈肺腑,温热的血液就会趁着余势,通达从未深呼吸至充盈肺腑的我的身体和脸庞。
其实,那样单纯的冰凉、触感、气味、外形,是那样地契合于我,直想说这就是我过去长久以来一直在找寻的东西。我感到不可思议——因为那是发生在那时候的事。
我心雀跃,伴随着一股轻松的兴奋走在街头,感觉着一种甚至是夸耀的心绪,脑海里回想着一个身着亮丽礼服、在街头昂首阔步的诗人的模样。我时而将它放在脏污的手巾上,时而将它紧贴在斗篷上,以测试其色泽的反射,还这样想道:
“原来就是这重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