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父亲意外病故。过了一年,母亲也跟走了。是哥哥供他上完大学最后两年的——哥哥肯定是中国的第一代农民工!他在D 市上大学的时候,哥哥就在D 市火车站斜对面的一座大楼里打工,哥哥住在那座大楼的地下室,大楼的主体工程已经结束,只剩下内外粉刷,哥哥那伙人基本上是一个村子的,负责内粉,哥哥是大工,被一群小工们尊敬地称为“华师”,大工一天挣二十,小工一天挣十块,哥哥每个月能够净落四五百块,当时,他几乎认为哥哥是一个富翁,每个星期他都要来看一趟,在地下室里和一帮满身臭味的乡党们挤一晚上,被子和褥子湿得几乎能捏出水,回到学生宿舍,同学们都能从他身上闻到某种“从地狱里带回来”的味道。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哥哥成为那一伙人的小头目,也就是说,成了最小的包工头,每年的收入,可以拿到两三万。如能拿全,会是四五万。为什么拿不全?是因为,大大小小的包工头都一样,都会故意扣下一部分的。有一年,哥哥拿到手的不是钱,而是一卡车旧沙发、旧桌子、旧电视什么的,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淘汰下来的,如今却顶了一年的辛苦钱。有一年情况稍好,哥哥虽然没有拿到钱,顶钱的却不是旧货,而是两卡车化肥,贱卖之后,发完工资,自己还落了两三万。眼下,哥哥仍然是一个小包工头,他估计,哥哥目前的存款可能超过十万,还不包括借给他的三万——他和另一个同事争着当学生科科长的时候,用过哥哥的三万元。
有没有阶级?当然有!绝对有!对着新展展的一百万人民币,华山自问自答。他是学化学的,不懂政治,但是,今天他觉得他看到了政治经济学的核,那就是:阶级永不可消除,只要人类存在,阶级就存在,毫无疑问,世界各地的人都是以阶级的方式存在的。华尔街的资本家和车间里的小工人不可能是同一个阶级。开发商和农民工不可能是同一个阶级。市长和市民不可能是同一个阶级。一百万和十万也不是同一个阶级。巴兰兰和华山可以在一起做爱,但不是同一个阶级。就连哥哥,一个最小的包工头,和他手下的一伙乡党,同样不是一个阶级。他还记得,有一年春节,几个小伙子等到过年还没拿到自己的工钱,就干脆睡在哥哥家,用“最农民的方式”向包工头示威。
什么是“最农民的方式”?
就是最不要脸的方式。
没有谁天生不要脸,逼急了,没法子过年了,只好连脸都不要了。当“脸”成为仅剩的东西,“不要脸”就变得极其简单了。
我该怎么办?
我和巴兰兰结婚,算不算不要脸?
他一时难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