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以马内利

上帝送我一把小提琴 作者:黄飞立


  大概在我三岁时,祖父去世了。那天晚上,父母带着我和其他一些人去东山浸会医院,隐隐约约记得祖父躺在床上。护士忙进忙出,把酒精倒进脸盘里,然后点上火、摇几下,大概是在消毒。当时我还不懂事,只是觉得有趣。关于祖父的事都是我长大以后听大人们说的,不过并没在意,只知道他叫黄在东,贫民出身,受西洋传教士影响,是当地第一批教民,现在广西梧州祠堂里还有他的牌位。本来我的父亲有许多兄弟姊妹,但都散失了,后来再没有联系上。

  我对祖母的印象要多一些,三岁以前是她抱着我长大的,我叫她“阿妹”,她叫我“飞立仔"。她是个典型的旧中国家庭妇女,有多高的文化水平我不知道,但非常善良,也非常疼我,每天不是给我讲故事,就是教我唱歌、讲顺口溜。比如有①  以马内利:神与我们同在。

  一首“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很长很长,现在我还能一字不漏背下来。记得最后一句:“……箩盖圆,买只船;船沉底,浸死两个番鬼仔,一个浮头,一个沉底。"“番鬼" 就是指洋人,那时候我们受列强侵略,这首顺口溜的最后不忘添上一句咒他们。还有那首很有名的:“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这首歌当时很流行,那一辈的人都会唱,也是祖母教我的。

  在我四五岁时,祖母去世了。那时我依然不懂,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记得是另外一个人抱着我,我一边吃着糖果,一边看送葬的队伍,父母也在其中。

  1 9 1 7 年,我出生在广州番禺。其实应该说,我是广西的血统,并且是壮族。但是在旧社会,少数民族受歧视,所以我家从父亲那一辈起落址广东,出来以后不敢说 自己是壮族,就都算是汉族了。

  民国以前,父亲想考秀才,他对古文、历史以及清朝里的一些事都非常熟,可是不久辛亥革命开始了,并没有考成。父亲也是信教的,为此结识了孙中山周围的一些人,做过外交部长伍廷芳的秘书。所以家里有过一张孙中山就职的相片,后来兵荒马乱的,搬几次家就没有了。

  那时候的政治很乱,父母亲的一些朋友来家里吃饭,常常在饭桌上谈许多事情,像蒋介石、孙中山、邓演达、廖仲恺等等这些名字,我都是听熟了的。有一次听他们说,某某专员在火车站被人行刺,但是没有打中,就逃到车站办公的地方临时避一下,结果走的时候,把公家柜子里的钱都拿跑了。政局里的这些故事很多,所以父亲不喜欢做官,总在家里唠叨,说:“政治是肮脏的东西。’后来他辞去政府的工作,做了广东、广西两省浸信会联合会的总干事。

  我的母亲正相反,她是封建大家族出身,祖辈在宁波。我的曾曾外祖父是个钦差大臣,做过清朝驻广州的盐运使,那是个肥差,所以很有钱。后来广州有两个出名的百万富豪,其中的“王百万’指的就是我曾外祖父,据母亲说,她小时候用的杯子、吃饭的碗都是金做的。但是到我外祖父的时候败家了,因为赌钱。曾经有一次,他一个晚上就把广州整整一条街给输掉了——叫高第街,专门做鞋子生意的,现在也很有名,结果一个晚上就归别人了。所以从我外祖父起,就破落了。

  我的母亲思想比较开放,给自己放了大脚,而且从家庭里出走,到上海给一个医生做帮手,学了一点西医。但那个医生对她剥削得厉害,于是她又出走,到 Et本学医,并在那里认识了一些人。原来她叫王素波,留学时受新思想的影响,给自己改了名字,叫王翰芙,取“汉虎" 的谐音。回国后,母亲大概是在教会里和父亲认识的,后来在培正女子小学做教务主任,也教过家政课。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小孩,上面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那时候广州有好几个教会学校,比如培正、培英。我上的是培正小学,校歌现在还记得:“培正培正何光荣,教育生涯惨淡营,培后进兮其素志,正轨道兮树风声,……" 另外还有培道女中、真光女中、协和女师等等女校,当时都很有名。解放后,培正、培道改成了广州市第七中学,培英改成第八中学,直到 80 年代恢复了一些校名,其他的大概就没有了。

  1927 年我十岁,母亲因为和合监意见不合,辞职不干了,带我二姐先去了上海。一年以后,父亲和我们几个小孩也过去,坐一条招商局的轮船,把所有的红木家具都搬上。

  那时我的年纪小,但表现得很 sm art,给箱子、家具编了号,清点起来很方便,一件都没丢。到了上海,我们家就住在闸北一条铁路的旁边,不久,北伐的军队打过来,他们的火车进上海我都有看到。家里一个男佣可能是冒充上海的工人或者怎样,北伐军缴械时,他也去了,并且扛了一挺机关枪回来,把我妈妈吓了一跳,让他赶紧拿走。这是我对北伐军的一点点印象。

  父亲在教会办的《真光》杂志里做主编,为了生存,母亲也挂招牌 当医生。没过多久,蒋介石在南京建立 国民政府,伍廷芳的儿子伍梯云做了外交部长,又把我父亲拉去做秘书。父亲在南京干了两三年,期间不断地换部长,伍梯云下台后,父亲离开了一阵,后来又被孙科拉去做秘书。

  父亲和孙科以前就认识。过去在广州海边的大衾岛上,教会办了一个麻风医院,在我六七岁左右、父亲做总干事的时候,教会派他和一个传教士到美国为大衾岛募捐,那次打的就是孙科的头牌。后来教会为大衾岛第二次募捐,又派我父亲操办这个事情,还是请孙科领头。当时,孙科在南京做铁道部部长,想拉父亲做秘书,可是父亲不喜欢做官,等募捐的事完了就想离开。于是孙科安排父亲在上海的铁路局做专员,负责京沪、沪杭 甬的铁路线 (按:“甬" 为宁波简称)。所谓“专员" 大概就是什么事情都管,也可以什么都不管,具体我就不大清楚了。

  母亲做小儿科的大夫,行医几年,总觉得责任很大,经常失眠,所以几年后就不干了,做家庭主妇。父亲在国民政府里做“简任官员",那是比较高级别的,相当于现在司局级以上、副部之下的一个级别,所以拿的工资不少,家庭境况好许多,供得起我们五个小孩念比较好的学校。大姐、二姐和我都在沪江大学读书,妹妹在上海音专学钢琴,弟弟先‘是在圣约翰大学读经济,后来也转到了上海音专,大概是学大提琴或者声乐。当时教会学校很贵的,比如我在沪江读书,一年要三百多块,那么几个孩子加起来,家里负担还是蛮重的。到了每年交学费的时候,母亲都要在那里算半天,就是说,也并不那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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