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是住在闸北,后来搬到了虹 口区,当时旅居上海的广东人大多聚居在那里。我就读的广肇公学离家很近,就在四川北路,对面是精武体育馆,那是很有名的,我们常进去玩。有天晚上进行一场乒乓球赛,来了几位国手,好多人去看,好像也不用买票,我们小孩子就钻到最前面。那是我第一次看正式的乒乓球比赛,记得有一个球员叫陆汉俊,看他拉球,或者站得很远削球,真是棒极了。
广肇公学是一个在广东会馆里办的小学,条件还不错,大概有近千人,在上海很出名,老师几乎都是广东人,上课、也用广东话。毕业后,我在粤东中学读了一年,但那时候大姐在沪江大学读书,她跟我讲:如果在沪江附中读书,以后进它的大学比较方便,要是从外面的学校考,恐怕就难了。
所以大姐带我去见沪江附中的校长李好善,问了几句就录取了,并不像现在人个好学校那样的为难。两年以后,姐姐和我又带着弟弟飞然去见校长,校长指了指弟弟,又指指我,对大姐说:“你的这个弟弟有没有他那么好?”那是自然。就这样,弟弟也被录取了。
就我的经历,当年的小学、中学师资力量是很强的。比如我在广州念培正小学,校长邝乐生是留美回来的博士,冼星海、马思聪都在那里教过。广肇公学里,教我们国文的老师叫黎锦熙④,是国民党文字改革委员会的主任,普通话咬字很准。教音乐的张亦庵②,那是和丰子恺、邹韬奋等等一批非常活跃的人在一起共事的,钢琴弹得很好,可以即兴伴奏,还会拉小提琴、吹笛子,摄影技术也很棒,又能绘画,非常有才华。沪江附中的博士更多,校长李好善是留美的,我的物理老师是留美的,还有几位也是留洋的博士,不过现在已经叫不出名字了。他们中的很多人讲课非常生动,绝不是照本宣科,而是让你觉得有趣。地理课上,老师拿来模具,让我们拼一个完整的中国地图,这个方法很好。还有我们的一位几何老师,可以空手在黑板上画一个圆圈,而且随随便便就能画得圆极了,那真是绝活儿。
① 黎锦熙 (1 890—1978):字劭西,湖南湘潭人,中国注音字母之父、语言学泰斗。 ‘
② 张亦庵 (1894 — 1950 ):原名张其切,广东新会人,著有《藏珠记》、《劫海鸳盟记》,合译小说近六十种,善音乐、绘画、摄影等,一生困顿,1950 年病逝香港。
我的几任英语老师都是美国人,一是 M iss K nabe (德语里是“男孩子" 的意思,却是位 Miss),一是 Miss Byrd ,还有一个 Mr.Carter。这些老师基本上不会中国话,你只能听英语,也只能和他 (她) 讲英语。课堂上不讲文法——至少没有系统讲过,上来就是标准句,因为都是日常用得到的,我们也听得懂,这叫“direct method " (直接的方法)。有一次 Carter出题目,让讲一段个人经历,我就写自己一次听音乐,感觉好像进入了一片树林,我用的是“m urm ur of the forest" (森林的低吟)。而且,这些老师从来都不要求说一天必须背多少个单词,他们觉得那样死背没有意义,但是要看书,选的那些文章也比较适合。就这样,到上大学时,我们已经可以读《安娜·卡列尼娜》之类的作品,一般的会话完全没有问题。
还有一点很可贵,平日里老师告诉我们如何做人,不是平板的说教,而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比如有一句话在英语里是常见的,“H 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 ." (诚实是最好的策略。) 在讲这句话的时候,英语老师对我们说:“You can fool a person one of the time, and some people som e of thetime,but you cannot fool all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你可以欺骗某人于一时,也可以蒙蔽众人好几次,但你不可能永远欺骗所有的人。) 再比如有一句话,后来成了我一辈子的座右铭,叫做:“Do what you like,and like what you do." (做你所爱,爱你所做。) 这个“爱" 不是普通的、一般意义上的爱,而是需要你认真投入的那种“爱",或者叫做“热爱"。如果你觉得这是好的、有意义的事情,你“爱’它,那么就义无反顾地去做;同样,一旦你决定去做了,那就千方百计地要把它做好。这里既有“爱心’的“爱”,又有“敬业’的内容,含义相当丰富,而且影响了我一生。
现在我们虽然有一个“素质教育’的提法,但并不能很好地贯彻,音乐、美术只作为小课,随时可以取消、占用。
可我上小学的时候,书法、美术、手工、音乐都是正式课程,每个礼拜都要上,而且上得规规矩矩。当时我们也有一个提法,“德、智、体、群、美’五育都要发展,而且是真真正正地实行。
我们的书法是当地一个很有名的书法家教的,从临颜体开始,王羲之的字也临过。我的父亲喜欢书法,毛笔字写得很好,也在家里教我们 “吊笔’。美术课从素描开始,除了油画没教过,水彩、水墨都上过,用炭笔抹浓淡,画花草、画竹子,最高兴的是到郊外写生。虽然我画得不怎么样,但顶喜欢写生了,偶有佳作,也被贴堂展示过。’手工课上学刻图章,拿一小块石头磨平,在上面刻反写的字。做木雕、做竹雕,在荔枝核上刻一个面孔,鼻子、眼睛一点点挖出模样来。另外还用藤编筐子、编篮子,教过钩毛线。我给自己钩过一顶帽子,冬天顶在头上,挺得意的。
从小我就喜欢运动。每天清早起来,带上钉鞋到虹口公园,四百米一圈的跑道,我能跑上好几圈;参加全上海的小学生比赛,拿过 800 米的第三名。同学里后来出了几个体育名将,比如国家足球队的守门员张邦纶④,那是我中学的同班同学,我们一起在校 队里踢球,我是右边锋 的替补兼m anager (球队管理员)。还有一个印尼华侨,叫温敬令,是上海游泳 50 米、1 00 米的冠军,我就是跟他学的游泳。可能是我打拳的姿势比较好看吧,体育老师选我加入学校的武术队,棍、棒、刀、枪都玩过。只是我不喜欢用力,他就拉长着声音说:“飞立,飞立——,你怎么不‘费力’呢?!’等到了大学,学校有各种各样的社团,其中一个是健美社。我一个同宿舍的朋友在里面当社长,毕业时送我一张照片,是显示他肌肉的,后来他在北京图书馆工作。
小时候我的功课不错,虽然谈不上有兴趣,但成绩还好,最喜欢的是参加童子军的活动。我们有统一的制服,打咖啡色的领巾,而且每天除了在领 口打个结之外,还要在下面多打一个结。那天你必须做一件好事,比如扶老人上楼梯,或者哪里脏了,你去打扫干净,或者过马路的时候,给叫花子两个铜板,这些都叫“好事",只有在你做过一件好① 张邦纶 (1919—2001):上海人,药剂工程师,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足球门将,1948年、1952 年入选国家队参加奥运会。
事之后,才可以把领巾上这个多余的结打开。我们敬礼的时候,三个手指并拢在额头上一磕,代表“智、仁、勇",这就是童子军的精神。
和今天的少先队不一样,童子军不是一个政治上的组织,而是有很多实用又有趣的活动。比如学急救,教我们如何止血、包扎,如何打结。一般我们打的都是死结,但护士替人包扎打的叫“平结’,扣上去是平的,解的时候一抽就松开了。再比如,看到有人掉到水里了,如果你直接游过去,被他抱住是很危险的,应该赶快打一个结,大概只用两三秒钟,也是不能打死扣,而要打“救生结",然后把绳子抛出去。诸如此类,老师教我们很多种打结的方法:打酱油、打醋的时候用 “油瓶结”;想把一根长绳缩短,要打“缩绳结’;还有一种叫“双套结",是一种套在棍子上的结,怎样动它都不会滑下来,农民、工人经常用这种结。学了这些之后我们还要比赛,三五个人一组,发令后一起跑出去,前面二三十米的地方摆几根绳子,你要打几个什么结,打完才能再往前跑。
童子军每年都有露营活动,自己带帐篷、带铺盖,排着队伍到郊外去。每人一束绳子、一根棍子,那是必带的。绳子大概总有三米长,捆成一样的规格挂在身上。棍子比墩布把高一点,平时操练就像扛着枪一样,到了野外露营就有大用处了。搭帐篷的时候把几根棍子竖起来,用绳子拽上劲,让它四下里受力不会倒,帆布四面拉开,有技术的话,很快就能搭好。然后再搭一个架子,挂上炉子就能煮水、烧饭。
之后是捉昆虫,蜻蜒、蝴蝶捉一堆,带回学校用小针刺起来做标本。我的音乐老师张亦庵钢琴弹得好,照相也很棒,可以自己洗相片。我有一张拿昆虫网的照片,就是他在我们露营的时候照的。
傍晚时候,大家自己弄炉灶生火,做饭炒菜烤面包,表现特别出色的可以得到一个绒布做的小圆章。不同的项目有不同图案的小圆章,具体的我记不清了,大概烹饪是一个做饭的标志,急救是一个红十字等等,戴上就表示你有这个本领,像文凭一样,用一根别针别在袖子上。而且,只有在某方面非常优秀才能得到这个袖章,所以也不是那么容易。要是能有两个、甚至三个小圆章,走起路来都趾高气扬了。吃过晚饭,大家围着篝火唱歌、讲故事,等到歌唱不动、故事也讲尽了的时候,老师教我们抬头看天象,这是北斗七星,那是猎人座、仙女座。
刚来上海的时候,我学会了吹口琴,而且吹得还不错,和声、颤音、用两个口琴转调等等我都行,那种带按键的也吹过,像《外国名曲 100 首》、赞美诗、童子军的进行曲等等我都会。当时好些同学也会口琴,只是我吹得好一点,大概因为这个,张亦庵老师让我在学校的军乐团里吹一种六孔短笛。张先生是我的音乐启蒙老师,会的东西特别多,小军鼓、大军鼓、镲、短笛、军号,所有乐器都是他教的,真是了不起。平时作为操练,童子军常常排着队伍在周围几个弄堂里转,军乐团打头阵,我们打着小鼓走在最前面:
有时候旁边的单位举行庆祝活动,我们也打鼓列队,竖着棍去站岗撑场面,时常我想,如果没有我们,这个世界也许太安静了。
我小的时候兴趣很广,虽然不是都能做好,但现在经历过来了,越来越觉得它重要。记得有一次,母亲在拍卖行里看到一个打字机,价钱不贵,想到大概将来有用,就买了回来。可是拿回家没人学,只有我有兴趣,摸索摸索打着玩儿。后来上大学,父亲失业了,我还用这个打字机给一个大学生抄书,得了五块钱。现在我九十多岁了,可以上网查资料、发邮件,这都得益于当年。
工作之时要专注,玩乐之时需尽欢。成为栋梁并快乐着,此乃为人之道。 这是我小学英语老师教的,很押韵,所以很容易记,让我一辈子受用,并且经常把它教给我的学生,特别是那些学习不专心的人。
人生是一个大课堂,并不在于一时的分数高低,像那种单打几门课的应试教育,我以为,不是办法的。当然,我本人做的还远远不够。比如文学方面,尽管我也读过一些书,但还差得很远。音乐方面我也不全懂,Opera (歌剧) 就是我的弱项,其他艺术也懂得不多。所以,还要继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