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夫人这才又把目光投向窗外。街巷的灯柱上已燃起一盏盏煤气灯,在暮色中像一串朦胧的火球,散发着迷茫昏暗的光。此刻她企盼着楼下的灰砖路上,会出现她熟悉的四轮马车,传来车夫们勒马停车的吆喝声。可楼前车马行人寥寥,街道上很安静。她轻轻叹了口气,只好转过头,朝对面墙上的一幅油画发呆。那幅油画是一个英国仕女肖像画。画中人雍容华贵,恬静高雅,除了敞露的上胸曾夫人看不惯以外,她觉得画上的女人可以说尽善尽美。她特别喜欢画中人那温柔的神态和浮现在嘴角的含蓄的笑容。这幅画是原来的房东——苏格兰的一位男爵留下来的。这幢楼出租给中国使馆后,男爵就搬到乡下别墅去了,而房间里的陈设物件大体上都保持原样。
但此时曾夫人无心朝画上的女人多瞧几眼,因为她心里只装着一件事:老爷出门整整一天了,到现在怎么还不回来?她多少有些不放心,尽管这种不放心是多余的。实际上丈夫每次因公外出,她都要产生一种莫名的担忧。而在国内时,她没有这种感受。自从来到世界的这一端,她的这种心态就始终没有消失过。每当老爷出门,她的心也就同时被带走了,直到他安然返回使馆,她的心才算落到实处。
正思忖间,曾夫人的耳畔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一辆四轮马车刚好驶到使馆门前。她一阵欣喜:老爷回来了。
她立即起身,朝穿衣柜上的立镜照了照,然后款步下楼,来到一楼大厅。曾纪泽在陈松生、曹逸斋陪同下迈进大门。
“老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曾夫人一边亲手为丈夫解下斗篷,一边问道。
“今天在朴茨茅斯日程安排太满,先是参观大英帝国的海军基地,到海上观看铁甲舰实弹演习,下午又去造船厂验收英国为我大清建造的兵舰。可是那个傲慢专横的厂长只准我们登舰,不准我们到海上实弹验炮,说他们的铁甲舰质量优等,炮火命中目标绝对准确。我说,我必须亲眼看见才能相信。我想,卖瓜的哪个说自己的瓜苦呢?万一他们所说不实,怎么向国家交代?我总不能买回去几艘破铜烂铁吧!”
“也是的,既然是验收,又不让人家验炮,洋人怎么不讲道理呢?”
“那个厂老板又牛又犟,就是不答应。我拍桌子火了,说不准验炮就不验收了,你们也别想要钱!就这样争执好长时间,最后那厂老板才勉强答应我们试六发炮弹,条件是炮弹钱加在我们买舰的总费用里。还好,兵舰开到了海上试炮完全成功,我才放心了。乘坐末班火轮车回到伦敦天就黑了。”
曾纪泽坐在一把椅子上,曹逸斋已把热毛巾递上来。曾纪泽接过先擦了把脸,接着问夫人:“仲妹和铨儿銮儿呢?”
“他们等不及,先用晚膳去了。”
正说着,仲妹纪耀、一秘李湘圃和广铨、广銮都闻声来到大厅。广铨一见父亲,立刻跑上来,猴在父亲身上。